荷花池里星星点点的点缀着粉色或浅鹅黄的莲花,在朱墙绿水的映衬下,如一场绮丽的梦,夏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
夏静石负手立在荷塘边,双目微合,神情平静而肃穆,几日来他始终缄默不语,举手投足间仍保有着从前那份从容,一个人的时候却更加容易出神,一如现在。
他的记忆里也有一座绿树繁花环抱的凉宫,炎夏之际母妃喜欢带着他在那里用膳,凉宫的东边是个很大的凝碧池,一眼望不到边的池水之上,矗立着仿制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边的百余座亭台楼阁更是金碧辉煌,美仑美奂,众星拱月般护卫着母妃居住的明德宫,一切都带着梦境一般的奢华气息。
多年前同样的夏日,父皇母妃总是乘舟在凝碧池观赏莲荷,父皇苍白而清俊,母妃螓首蛾眉,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而自己身旁,也有一个巧笑嫣然的可人相陪。
那是一个烙入肺腑的名字,娆苒——原来的陪读丫头丽泽忽然重病不起,娆苒自一干下女中脱颖而出,从此站在了他的身后。
爱情就象在上面盖满青草布满鲜花的陷阱,当你被那美丽吸引,正要伸手去采摘的时候,却突然掉进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痛苦的挣扎着……
年轻而温情的夏静石无法抵御娆苒刻意展露的风情,爱情初降便已如火如荼,他还记得娆苒拥住他的那一刻,她所散发出的气息甜蜜而又温暖,手像炭火又像冰块一般从他微颤的身体上滑过去,非常熟稔的,滑过去——接着,她脸上的媚艳忽然被一个惊诧的表情取代,他听到娆苒轻轻的问,“殿下,难道你不想要娆苒吗”,他愣住,渐渐的,额上沁出细汗来,看着她的惊诧变成恍然,再变成诡秘的笑容,然后,推开他抽身离去。
窗外雷电齐鸣,夏静石独自一个人在房内饮酒,滚落喉间的,是熊熊的失意,醉倒之前,他模糊的喊了一声,“娆苒……”
猛然醒来,已是中午了,雨丝正清清爽爽的朝下落,他挣扎着站起想倒杯水喝,空的,这才想起曾交代过任何人不许靠近自己住的这个院子,已有数日。
夏静石缓缓的走到窗前,他探出头,张开嘴,微甜的雨点落在发苦的舌苔上,眼泪忽然流出,奔涌的速度脱离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合着雨水从脸上蜿蜒进领间。
前面忽然冒出一个人影,透过下了雨潮湿的空气望去,这个身影比阳光更刺眼,原来他初次感受到的不详的气息,是这么的不详——“传帝后口谕,宣皇子夏静石觐见。”
记得他跟在两名宫侍后面通过了花树摇曳高台琼楼的深宫小径,他们的脚步声听来轻捷而隐秘,心在狂跳,眼睛也仿佛快看不清这个肃穆华丽的帝王之家。
帝后的寝殿亮如白昼,宫灯银烛间一个妇人斜卧于凤榻之上。
帝后正在用茶,一股奇异的清香从她手里那只小盅里袅袅飘来,而帝后似乎没有听见宫侍的通报,更没有朝下跪请安的夏静石看上一眼。
“知道本宫何事召你入宫吗?”良久,帝后终于放下手里的瓷盅,转过脸审视着夏静石,夏静石只是摇头,但他听到殿里的宫侍在陆续退离。
“你站起来吧,本宫让你见一个人”,帝后淡漠慵倦的眼睛忽然射出灼热之极的光芒。
熟悉的细碎步声响起,他不愿回头看,心里默默的念着不要是她不要是她千万不要是她,但,“民女娆苒参见帝后,参见皇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的问,“最近几天都没见到你,我以为你出事了。”
“娆苒,你起来回话”,帝后早已呵呵的笑出声来,娆苒的神情一如平常,那样怯怯的含羞的笑着,盈盈立起身来。
她的笑容犹如锥子一般刺痛了夏静石的眼睛,娆苒对他,像一场华丽而炽热的梦,再是美丽,也还要醒来。
“你说爱我都是假的吗?”他的面孔犹如死水般静寂,唇上血色全无。
“爱?”娆苒掩唇微笑,“这真是自从有了娼妓这一行当到现在为止至少近几百年里最大的笑话。”
娼,妓。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禁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婊子真是可惜,你应当去做戏子的。”
娆苒甜甜笑道,“娆苒自然先是戏子后是婊子,不然怎么能在皇子的面前表现出以假乱真的情,让皇子为娆苒倾倒,最终又得以全身而退呢。”
“我一心对你,为什么你要骗我!!!”他终于忍不住发怒。
“难道皇子没有听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皇子以为青楼中人真会相信什么山盟海誓?嘻,那不过是戏里演的罢了,这世间最长久的情,是绝情”,娆苒柔柔的说,娇娇的笑,却字字如刀。
“是本宫安排她去‘伺候’你的,原来准备晚些时候再派用场,但是,真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帝后忽然嚣然大笑,“夏静石,你注定只能做一个王侯,你注定不能继承大统,哈哈哈哈!”
夏静石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淋漓而下的冷汗流进眼里,刺痛感却没让他闭眼,失了焦距的眸中,已没有痛苦,只是茫然,空洞的茫然。
帝后缓缓坐起,娆苒乖巧的上前为她置好靠枕,又轻轻的替她揉着肩,“本宫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自己宣布退出储位竞逐,本宫承诺,一定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第二,呵呵,本宫立即传谕太医院前来会诊,并将结果公之于众,一切交由圣帝和朝臣们来定夺,如何?”
夏静石的目光垂下,淡淡的回答道,“我退出。”
“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啊,真是可怜……”,帝后放声大笑,“夏静石,枉我高估了你,你这个可怜虫!!!”娆苒也跟着格格的笑了起来。
夏静石木然看着笑成一团的两个女人,不,是两条毒蛇,她们的毒牙就这样深深的扎进他心肉里,再也拔不出来。
终于笑够了,帝后慢慢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到他身旁,水汪汪的凤眼朝他瞟了过来,“该本宫履行承诺了”,她示意娆苒走近几步,“你可愿跟他一辈子?”
娆苒轻笑道,“帝后真会开玩笑,娆苒若随皇子回去,非被他剐了不可”,帝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的有理,那——”,原本笑意盈盈的凤目中忽然露出森寒的杀意,不等娆苒反应,一柄锋锐的匕首已从帝后的广袖中悄然滑出,深深的捅进了她的肚腹,“便留你,不,得,了!”
娆苒半张着嘴,喉咙里格格有声,眼睛凸出,不可置信的看着帝后,一双手牢牢的攥住帝后的手腕,想将匕首从身体里推出去,但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只轻轻一绞,已经痛得她没了力气。
“救……”,她哀怨的眼光投向一旁已经惊呆的夏静石,向他伸出一只已染满鲜血的手,“救我……求你……”
夏静石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想扶住她,“怎么”,帝后凤目含笑,冷冷的看着她,手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你想让她将这个秘密带出宫,带回那烟花之地当作下酒谈资告诉天下人去?”他的动作顿时凝住。
“看在你那么听话的份上,本宫教给你一个道理——情爱是羁绊,也是枷锁,人这一生当中,只要动过情,惹过意,便已经有了破绽,所以,你已经不再完美”,她微笑着,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你确实很优秀,只可惜投错了胎,若你是本宫的儿子,圣帝之位,非你莫属!”
夏静石恍惚的注视中,帝后翩然退后,娆苒的身体顿时滚倒在地,她微微的抽搐着,挣扎的朝殿门爬去,身后拖出一条粗粗的血线。
帝后带着玩味的笑容,跟着娆苒缓缓的,一步步的向殿门走,一边还柔声勉道,“快到了,你若能爬出去,本宫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夏静石忽然大步上前,向帝后伸出手,“给我”,帝后略惊异的瞟了他一眼,还是将满是鲜血的匕首交到了他手里。
夏静石缓缓的蹲下身子,轻声说,“闭上眼,别看。”
轻薄的锋刃划过娆苒的颈侧,绽开的皮肉中喷溅出大量的血液,渐渐的,她的身体停止了蠕动,精磨的青石地面上,蜿蜒的血线停在离殿门二十步的地方。
一滴殷红从夏静石手中微颤的匕首尖上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