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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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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从山后升起,殊像寺后的竹林中晨雾缭绕,风吹竹响,愈喧愈静,伴着寺院中传来的唱经声,更是带了一种超脱的悠然。

新落成的坟冢前伫立着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坚实,正是风随歌,他默默的注视着身旁静立的付一笑,又过了好久,他低声劝道,“看这雾气重的,你外衫都湿了,要不先回去将衣服换过再来吧?”

付一笑一双眼只是盯在石碑前那团同样已经湿透的冰冷纸灰上,整个人彷佛入定一般,半晌也不见反应,凤随歌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放弃了劝说。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冰与火的混合,此刻,平日里灼热的火焰已被她深深的埋藏在冰层最底,艰难的压抑着她的悲痛,拒绝让任何人分担。

“我娘本是付家下女”,一笑忽然开了口,“尽管后来跟了爹爹,但还是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各房姨娘仗着娘家的地位高,时常欺负她,大娘更是将她当下人使唤,爹爹也偏听偏信的跟着责备她。”

“后来我从了军,立了战功,殿下赐给我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我高兴得几乎要发狂,向殿下告了假赶回帝都,想将娘亲接到麓城去”,一笑淡淡的勾起一边唇角,却满是苦涩,“可我娘却说,那么多年爹爹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顾,她担心自己走了以后爹爹会不习惯。”

“她将自己当成爹爹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一个存在”,说到这里,一笑的喉间仿佛梗住一般,话音低了下去,“可她在爹爹眼中,绝不是唯一”,话音落时,眼中已泛起泪光。

从她懂事以来,不论受到再大的打击与委屈,不论遭遇多绝望的挫折与不公,她都时时告诫着自己,不要轻易掉泪,而今,在娘亲的坟前,压制多时的痛楚终究如洪水决堤,她仍下意识的仰起头,好教泪水不能滴落。

凤随歌若有所思的静静听着,眼中全是了悟。

竹林中弥漫的雾气好像都被浸染上了无限的悲伤,晨曦从密密层层的竹叶间透下来,洒落在坟头,一片金色,一阵晨风穿过林间,坟前那对快要燃尽的素白蜡烛在风中脆弱的挣扎了几下,终是熄灭了,凤随歌从怀中掏出火摺,蹲下将蜡烛再次点燃。

未等他完全直起身来,冢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那是脚步轻轻踏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凤随歌警觉的低吼一声,“谁!”,步音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进,同时一个声音小心翼翼的唤道,“公主殿下……”,一笑恍然抬头四下搜寻,“谁?”

又一阵凉风,石青色衫角在墓侧一扬,凤随歌早已猛扑上去,揪住来人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压在石壁上,森然喝问道,“四周都是我的手下,你怎么进来的!”来人没有反抗,放松了手脚任自己被凤随歌压制在冰冷的墓壁上,镇定的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是宁将军的副将邢晔,在这里等候公主殿下已有一天一夜了”,那边,付一笑已经拭干泪迹赶上前来,看清来人之时惊呼道,“邢副将……”

凤随歌缓缓放开了邢晔,邢晔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声如泣血,却依旧无法倾泄尽满腔的悲愤,“公主,宁将军和殿下都被他们扣下了,前几日传出消息来,说圣帝陛下准备以谋反罪名处死他们啊……”

一笑和凤随歌对看了一眼,上前将他扶起,低声劝慰道,“先不要慌乱,事情并非全无转机——城中就你一人么?”,邢晔缓缓摇头,“本来加我还有四人,但前几日听到殿下的消息,宏博不听劝,一心要去刑监司讲理,结果也是一去不回,所以,现在就只有三人了。”

一笑沉吟片刻,看向凤随歌,见他极轻的摇了摇头,她方才回头道,“今日你先回去,与他们二人一起藏好。此事牵涉甚广,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一步走错,就很可能会害了所有人——你放心,我会尽力在帝君面前替殿下和宁非陈情的。”

一笑趴在窗边,目光随着地面上一片被风吹动的枯叶一点点移到墙边,最终停住不动,正在出神,凤随歌从外间进来,轻轻的叩了叩门,压低了声音说道,“公主殿下,臣下有要事相禀……”,一笑头也不回便一口打断了他,“回皇子的话,公主殿下出去了。”

凤随歌一愣,差点踏空了门槛,幸而及时抓住门框才站稳了脚,“那现在说话的是谁”,一笑转头学他平日那样挑了挑眉,“刚才在说话的不是皇子本人吗”,“好吧”,凤随歌耸耸肩,转身就走,边走边大声嘟囔,“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位姓付的大人求见公主殿下,既然公主殿下不在,那么……”

“我爹爹?”一笑浑身一震,一阵风似的追上凤随歌,“他在哪里?”“公主殿下回来了?”凤随歌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尖,“的确是你爹爹来了,可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本想差人将他请到正厅的,他拒绝了,所以现在还在行馆门前等着,你快去看看吧”,一笑呆了呆,提起裙摆向外跑去。

行馆前熙熙攘攘的宫道上,停着一顶象征职官身份的青绸大轿,头发早已花白的付司鸿正皱着眉在轿边徘徊,一笑一路奔出来已经有些气喘,一眼见到他,禁不住脱口而出,“爹爹!”

下意识的应了半声的付司鸿在电光火石间幡然醒悟,慌忙跪叩下去,“臣,付司鸿,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围鼎沸的人声忽然变得很远,一笑对着付司鸿的后背,只是一味的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暖的手掌从旁扶住她的手肘,她听到凤随歌低声问,“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听到自己回答。

“付大人请起”,见她仍是呆呆的,凤随歌连忙上前搀扶起已经有些失措的付司鸿,“此处人多嘈杂,付大人何不进到里面……”,“不不不”,付司鸿向后微退半步,终又忍不住偷瞟了一笑一眼,一咬牙道,“锦绣天气异变频繁,请公主殿下多多保重身体——夫人的墓地老臣会常派人前去清扫,请殿下不要牵记!!”

说罢,他向付一笑和凤随歌长长一揖,便头也不回的钻回了大轿,从人吆喝声中,青色的大轿在人从中左右穿行着,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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