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七月,阳光万丈,风里好似带着火,庭院池塘里的莲花们都被晒得有些发蔫。
谭音坐在池塘边的青石上,斯斯文文地掏了手绢擦额上的汗,偶尔用柳枝戏弄一下池塘里的红头鲤鱼,偶尔与周围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寒暄几句。
这是个很大的庭院,正中还有一座用白石建起的巨大喷泉,水柱变化万端,虹光笼罩,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神奇的物事,都围着啧啧称赞。一旁还有假山池塘小桥,塘里种了大片大片的莲花,红白交错,清丽动人。
池塘对面有一座古朴玲珑的七层小塔,檐角飞翘,其上挂着青铜风铃,风过处,清脆的铃声十分悦耳。塔下有两个白衣人守在门前,服饰虽然简单,然而袖口绣着金色花纹,显得一种与众不同的精致。
姑娘们看够了喷泉,又都纷纷隔着池塘打量这两个白衣人,有人猜测:“你们说,他们是凡人还是有狐一族的仙人?”
虽然这些姑娘都是被仙人选中了的,但第一次来到仙家洞天,对一切都还是好奇又天真的。
“应当只是凡人里选出的杂役,和咱们一样,真正的仙人怎么会看门。”有的姑娘似乎对这里比较了解,说得郑重,“要我说,咱们别叽叽喳喳太闹,这里是仙家境地,别惹得仙人不快,扰了他们的清修。”
果然众人安静了片刻,然而这里都是年轻女孩子,最小十三,最大也不过十六七,都是活泼爱动喜欢说话的年纪,有幸被仙人选上可以来到仙家洞天里服侍仙人,假如运气极佳,甚至还能跟着修行,哪个不兴奋?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看什么都有趣,一丝飞云,一片花瓣,包括头顶飞过的华丽的极乐鸟都让她们讨论半天。
谭音在青石上坐了半日,被太阳晒得后背出了薄薄一层汗,抬头看看日色,午时过了大半,姑娘们在庭院里耗了大半个时辰,有狐一族还是没派人来领人安排职务。她继续斯斯文文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擦汗,忽听身边一姑娘笑道:“你们看池里的莲花!”
原来池中种的莲花并非凡品,这正午时分日光强烈,白色的莲花竟渐渐变作了粉色,那粉色的又渐渐变作白色,花瓣色彩渐变,如梦似幻。早有几个胆大的姑娘凑近池边,伸手去捞那些莲花把玩。
对面守塔的两个白衣人想必留意这里良久,因见有人摘了莲花玩,立即朗声道:“这里是仙家洞天,恣意嬉笑成何体统?!此处一花一草皆有灵性,如何能擅自采摘?”
那几个姑娘早吓得丢了花躲进人群不敢出声,谭音起身拍了拍尘土,向对面行了个礼,开口问道:“还请问二位大人,不知仙人何时能来?”
那两个白衣人态度甚是倨傲:“你们姑且等着,急什么?”
“好凶……”姑娘们低声抱怨,“拽得鼻孔朝天……”
谁知那两人耳力特别好,竟听到这两句抱怨,登时怒了:“刚才是谁说的?出来!”
姑娘们噤若寒蝉,谁也不动一下,那两白衣人竟不依不饶,其中一人更是朝这里走来,像是要绕过池塘来抓人。
谭音弯腰拾起掉落脚边的那朵白莲,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这风和日丽的洞天境地突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风,池塘里的莲花被飓风吹得东倒西歪,姑娘们有的被吹掉了发簪,有的被迷了眼,个个惊叫起来。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七层小塔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忽然当啷两声,竟被风吹落两串,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守门的白衣人头上,顿时将他们砸得头破血流,大声呼痛。姑娘们想不到突生这种变故,不由都呆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极悦耳极动听的啼鸣声,紧接着细碎的金光崩落,狂风霎时停了,谭音抬起头,便见半空悬着一只巨大的极乐鸟,翎毛似白雪,尾部数根金色尾羽拖了很长,摇曳晃动,气势非凡。
鸟背上倚了一个皂衣男子,领口与袖边都绣了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纹,十分华贵。他好奇地低头看着下方,半晌,笑眯眯地开口:“发生了什么事吗?”声音很温柔,语调却显得略轻浮。
“仙人啊!”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低呼一声,下一刻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叩首于地,齐声道:“拜见仙人。”
衣衫飘动,皂衣男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双手合十,也行了个礼:“诸位姐姐不必多礼,请起。”
……姐、姐姐?
姑娘们出了一头汗,大胆的便偷偷抬头打量他。他长长的黑发随意挽着,服饰虽然华贵,可穿在他身上偏偏显得特别随性。传说仙人们都是绝色人物,再不济也应当容貌端丽,可这位仙人长得……咳咳,真是让人过目就忘,好像旁边那两个守塔的下人长得都比他有特色些,很有几个对仙人怀着至高憧憬的姑娘们在心底偷偷失望起来。
谭音在一旁默默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最后目光落在他左手上,这种盛夏烈日,他左手居然戴着一只黑丝手套。
她盯着他的左手看,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她也双手合十,向他行礼,低声道:“莫非您是大僧侣殿下?”
大僧侣只觉她声音清淡而略带沙哑,与寻常姑娘的娇嫩婉转大为不同,不由转头看了看她,见她手里执着一朵白莲,一时竟分不清是手白些,还是花更白。这姑娘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却斯斯文文,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素来爱与美女亲近,当下不由笑道:“殿下两个字可以省了。花是你摘的?不错不错,这花很是配得上你。”
诸人见他容貌寻常,说话更是轻浮的很,谁也不愿相信他就是有狐一族里地位高贵的大僧侣。
有狐一族的僧侣与凡世僧人并不相同,举凡族中各类庆典仪式,都由僧侣主持,族内除了长老,便是僧侣们身份最为高贵,而所谓的大僧侣,并不是他的名字,这三个字不过代表了他的身份,是有狐一族僧侣中地位最高的。
一想到传说中的大僧侣是这样,姑娘们隐隐有种掩面狂奔的冲动。
谭音对他的称赞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那两个守塔的白衣人顾不得满头血,也立即双手合十行礼:“见过大僧侣。”
这话一说,等于落实了他的身份,姑娘们一阵躁动。
大僧侣愕然看着他俩血流披面的狼狈样,皱眉笑道:“这满脸血是怎么回事?”
守塔人垂首道:“回大僧侣的话,小人脸上的血,乃是方才一阵怪风吹落了塔上的风铃,小人们闪躲不及的缘故。”
大僧侣还在笑:“怪风?不是梦话吧?”
守塔人将掉落的风铃捧给他,大僧侣见风铃尾部铜圈的断口十分奇特,不由用手摸了摸,触手光滑,分明是被利器切断的。他微一沉吟,将风铃放入怀中,并不追究,反倒回头看了看院中那十几个年轻女孩子,问道:“这许多姐姐在子方院是做什么?”
“回大僧侣的话,她们是棠华公子从沅城选出的好人家的妙龄女儿,前几日放出几批年满二十二的侍女杂役,棠华公子见人手紧张,便先选了一批新人进来。”
大僧侣一面笑,一面打量姑娘们,个个都是芙蓉面杨柳身,里面甚至不乏有几个容光绝艳的,甚是赏心悦目。看着看着,他目光又转回谭音身上,她还执着那朵白莲,白皙的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抚摸,那场景,自然也很是好看的。
他一会儿看看那少了几片花瓣的白莲,一会儿看看谭音雪白的小手,竟舍不得移开目光,口中却促狭道:“棠华公事甚多,难为他还记着这个,果然是本性难移。”
话音未落,便听院门外一人接口道:“你摸摸自己脸皮,是不是又厚了几寸。”
说着走进一个白衣公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绝色侍女,一捧笔墨,一捧白纸,霎时间众人只觉万丈骄阳都被比了下去。传闻有狐一族素有美色之名,先前的大僧侣让姑娘们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坏掉了,但眼下这位横空出现的仙人公子让她们瞬间有了信心。
这才是仙人的范!多清雅多俊美的仙人,连一根根头发都在发光似的。
大僧侣果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很是正经:“好像确实厚了那么点。”
棠华苦笑着走过去,他没办法跟这个人一本正经的说话,好吧,其实族里从来也没人能跟大僧侣正经的说上几句,他专爱说笑话打岔,还常说那种让人浑身发冷的笑话。
“我要安排职务了,你有事便走,无事也请走。”棠华不客气地赶人。
大僧侣就是赖着不走,眼睛来回在姑娘们脸上身上晃来晃去,被他打量到的姑娘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能缩成小球。
“我正好缺个能干的侍女,且让我挑一个先。”
众人听到他说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大僧侣笑眯眯地踱步过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每个姑娘都避之不及的模样,唯有谭音远远地看着他,笑意融融,看上去又斯文,又大方。
“就你了。”大僧侣走到谭音面前,拾起她方才丢落的白莲,放在鼻前轻轻嗅闻。
子方池里的莲花品种奇特,是他一个甲子前亲自从眉山君那边要来的种子,花瓣合九九之数,每一朵都是八十一片,一片不多,一片不少。这朵不幸的白莲,不知是被哪个心狠手辣的小坏蛋扯掉两三片花瓣,看着好生凄凉。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大僧侣静静看着她,他容貌平淡,双眼却极有神采,像是会说话一样。
在一片庆幸的低叹声中,谭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淡。
“小女子姬谭音,今年十七岁。能服侍大僧侣殿下,是小女子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