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开阖这个吉兆说大并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不过很少有事能让仙妖两家同时出动那么多人,一天之间,兖都大大小小各种客栈都被挤满了,还是有许多仙妖没找着地方住。偏偏陈商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仙妖,一律不许在兖都方圆百里内动用开辟小洞天的手段,以免扰乱兖都微妙的平衡。
这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仙妖们少不得租民居,甚至在郊外露宿,只等着天光开阖的那一刻。更有许多尚未渡过天雷劫的妖物们躲在深山老林中,祈盼天光笼罩,祥瑞笼罩,护佑他们顺利渡劫成仙。
谭音回客栈的路上,果然见满地灵兽灵禽,各种华丽丽的长车马车,都排了数里开外,兖都各个大小客栈都住满了人,乐得老板们笑成了皱纹花。
不过烦恼永远伴随着喜悦而来,此时的兖都仙妖混杂,各路各方,有名的没名的那么多,难免会出现昨天那种用障眼法变作银子欺骗凡人的坏蛋,所以沿途过来谭音被许多商铺的老板围着,求买鉴伪镜,她刚瘪下去的钱袋瞬间又胀圆了,此等敛财的速度,让大僧侣望尘莫及。
“三百两。”谭音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虽然已经把各种碎银子兑成了大银锭,它依然胀得快裂开,“我第一次一天赚这么多钱。”
大僧侣一把抢过来放自己怀里:“归我了。”
谭音正要说话,忽见客栈门前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分开两边,当中一个白衣公子摇着扇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绝色侍女,他一出来,这乱糟糟的大街仿佛都安静了片刻。
“噢,天啊!这是哪里的仙人公子?!”路边有年轻姑娘快要晕倒了,“他一根头发丝儿比方才那些仙人加在一起都好看!”
那位又清雅又高贵的仙人公子显然很习惯被人围观赞叹了,眼皮都不跳一下,抬头看看日色,摇着扇子十分风雅地开口:“婉秋,兰萱,听闻附近驼山有个温泉馆,且随我同去。”
他转个身,步子还没迈出去,突然瞅见人群中的大僧侣和谭音,眼睛登时瞪了老圆,张开嘴,扇子尖点着他俩一个劲打颤,像傻子似的。
“你你你你……”他甚至不能完整地说完一段话。
大僧侣笑眯眯地看着他:“棠华,舌头被战鬼叼走了?”
“你你你还好意思出现!”棠华终于成功吼完一句话,看看四周,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恨恨地扯住大僧侣的袖子,低声道:“给我过来!”
他把大僧侣拉去角落里,这才恨恨地开口:“丁戌长老发了好大一场火!你走也罢了,走去没人的地方啊?!这样大摇大摆来看天光开阖,你是要气死他?”
大僧侣笑得像个无赖:“我走了,不是还有你?”
棠华罕见地没有发火,反而摊开手苦笑:“我?我有什么用?不要说六只战鬼,就是让我只对上一只,我也打不过,族里除了你,谁能对付?你杀了六只战鬼,毁尸灭迹做得再精细,战鬼一族总还是会发现,他们一旦来寻仇,你让我们引颈待戮吗?”
大僧侣还是笑,揉了揉鼻子:“棠华何必妄自菲薄,你实力如何,你自己最清楚。”
棠华默然片刻,低笑:“看样子你对我暗地里也打探了不少,丁戌长老的吩咐吗?”
“我烦了。”大僧侣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淡漠,“族人之间也搞这种勾心斗角,我烦得很。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会回去。”
“此话当真?”
“真。”
“那你不再是我族大僧侣了?”
大僧侣不由沉默,他会选择成为僧侣,最初最原始的欲望,是因为僧侣是主持庆典祭祀的。他忘不了高台上那双眼睛,少年时夜夜梦回,魂牵梦绕,着了魔一样。可是三个甲子过去,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甚至有些恨那双美丽的眼睛,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整个少年时代,最纯真最狂热的一切,都献给了那双眼,像个毫无道理的疯子。
可就算离开了方外山,大僧侣的身份他还在用着,舍不得丢掉,他觉得丢掉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他很自私,很卑鄙,棠华的问题让他无话可说。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大僧侣怅然低语,“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放弃大僧侣的身份。”
棠华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太沉重,他咳了两声,索性换个话题:“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四处游山玩水吧……”大僧侣笑了笑,“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温泉馆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棠华不等他说完已经勃然变色,开什么玩笑,他才不要跟这胡搅蛮缠的祖宗混在一处。他当机立断,直接打断他的话,高声吩咐:“婉秋兰萱,这客栈有脏东西,我们还是换一家吧。”
大僧侣勾住他的脖子,对着他耳朵吹气,笑吟吟地低声道:“小棠华这么怕我?”
棠华一身鸡皮疙瘩撒了满地,使劲挣开,怒道:“你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了!”
“傻货,我对男人半点兴趣也没。”大僧侣又朝他脸上吹口气,笑眯眯地转身走了。
棠华见他走向一个青衣少女,正是他当日选中的侍女姬谭音,想不到她居然还可以跟在这多疑古怪的大僧侣身边。他心中一动,忽然高声道:“你自己小心!丁戌长老气你不过,只怕要派人来抓你。”
大僧侣头都没回,只摆了摆手。
谭音听见“派人来抓”几个字,便忍不住回身望向棠华,他双眼盯着她,警戒之色一闪而过。
这个仙人对她有敌意。
谭音垂下头,一言不发加快脚步追上大僧侣的步伐。
大僧侣在前面对温泉馆垂涎三尺,连声道:“小姬,要不要跟我去泡温泉?我们可以一起做点很快乐的事……”
话音未落,却听客栈中一阵躁动,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吵吵嚷嚷地从里面跑出来,神色十分不善。
“不过来迟一天,居然到处找不到客房!你打探的什么情报?!”
他肩上飞着一只浑身墨黑娇小玲珑的小乌鸦,正十分不满地冲他呱呱乱叫,像是在争辩什么。
大僧侣眉头一挑——眉山君,这喜爱收集各类隐私八卦的仙人果然也来了。
“眉山君。”他客气地打招呼。
眉山君一见他眼睛便亮了,腆着笑脸小跑过来,搓手道:“大僧侣殿下,想不到在这儿也能遇见您。对了,您上次说的两坛醉生梦死,我至今还未收到,那个……”
大僧侣恍然:“我忘了。”
忘了……眉山君背过去擦了一把眼泪,好吧,谁叫人家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侣呢?他忍!
“你找不到客房?”大僧侣笑吟吟地,满脸真诚,“我这里倒是可以给你空出一间,你要的话,就给你。正好我近日没空回家,那两坛醉生梦死,抵消了吧?”
这才真是头可断,血可流,美酒不可无。眉山君满脸凛然正气,张嘴便要拒绝这狐狸的可耻行径,偏巧身后又有个人叫他:“眉山。”声音醇厚沉稳,十分好听。
众人一齐回头,就见路边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长眉入鬓,肤色犹如古铜,长得可称英气,然而眼角下生着一颗凄婉的泪痣,眉眼似笑非笑,和煦风流间,便显得有一丝忧郁。
“傅九云!”眉山君又惊又喜,“你这个东西!这几年去哪里了?!”
傅九云含笑过来,先合十向大僧侣行礼:“想不到会在这里偶遇大僧侣殿下,在下十分荣幸。”
大僧侣与他先前仅有一面之缘,并不十分熟稔,但傅九云来历十分特殊,乃是神器魂灯中生出的一只鬼,有狐一族侍奉天神,难免对他也有亲近之意。大僧侣还没开口说话,却见傅九云把脸转向谭音,笑得更深,目光犹如融融春|水,中人欲醉。
“不知这位姑娘是?”他见到女人就要勾引一番。
大僧侣瞬间起了一丝不快,因见谭音也直愣愣地盯着傅九云那张骚包脸,他更不快了。
眼珠子要看掉下来了!他别过脑袋,神色淡漠。
谭音死死盯着傅九云,越看越疑惑,半晌,突然“咦”了一声:“你……你是……”
他绝不是人,但也不是仙,身上的气息她很熟悉,是魂灯的,不会错,是已经失落的神器魂灯的气息。
“在下傅九云。”傅九云假装没注意大僧侣冷淡的表情,朝谭音微微一笑。
“……你很奇怪。”谭音犹豫着开口。
傅九云不解:“哪里奇怪?”
谭音默然摇头,不再说话。
眉山君拽着傅九云叽里呱啦一通说,无非是问他这些年跑去哪里了,他少个酒友很是苦恼。
傅九云笑道:“我近来云游四方,心有所感,想要作一支曲子,到时还要请你品鉴品鉴。”
“哈哈,小事!你也是来看天光开阖的?”眉山君一见着他就犯酒瘾,拉着不肯放,找了家酒馆强行把他拽进去了。
大僧侣见谭音还盯着傅九云看,实在忍不住,悄悄地、又用了点力气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你一个姑娘家这样盯着男人看,不害臊?”他声音很低,语气却很不善。
谭音捂着被弹的地方,眼珠子却说什么也不肯从傅九云身上离开,老半天,她才道:“他……不是人。”
“你又看出来了。”大僧侣语带嘲讽。
谭音摇摇头,这种事只发生在传说里,那些凝聚了工匠至诚心血的器皿工具,年月久了也会生出自己的精魅来,想不到现实中魂灯竟真的生出一只鬼。
傅九云从小酒馆里款款出来,一身白衣,一张骚包脸,要多风流就有多风流,路上女人十个有九个都在看他,没看的那个是瞎子。
“大僧侣殿下,这位姑娘,不如来饮一杯?”他话对着大僧侣说,眼睛却看着谭音。
谭音心底对他生出一股又亲切又自豪的感情,她亲手做的魂灯,当年被泰和评价太过毒辣,导致她再也做不出能超越魂灯的厉害神器。可她的魂灯里生出一个有自己意识的精魅,她有种看到自己亲生孩子的感觉。
“好。”她不等大僧侣开口,直接答应了。
大僧侣的心情瞬间很坏,好像从没这么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