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音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讨厌他眼底那种笑意,曾经的大僧侣是多么轻浮又多么谨慎,就算笑得脸皮开花,眼里却始终冷冰冰的,现在却仿佛冰消雪融,就算皱着眉头,眼睛也是笑的。
见她傻兮兮地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发笑,源仲被她看得有点赧然,伸指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板着脸道:“笑什么,傻货,说句话。”
谭音茫然:“说什么?”
源仲简直恨铁不成钢:“我都告诉你名字了!没礼貌的丫头!”
谭音呆呆盯着他看,眼见他脸色发白,一会儿又红了,一会儿又白了,最后变成绿的,咬牙切齿地,她突然就悟了。
“源仲。”她微微一笑。
他发绿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又慌张又得意似的,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要起床,你回避一下。”
眼看谭音推门出去,源仲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被古怪晶体封住的左手。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这晶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从出生开始,他继承了这只左手,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它居然被封住,威力再也无法发挥,这种变化不亚于翻天覆地,或许他也该开始考虑,放弃这只威力巨大的左手后,自己该用一种怎样的心态走下去。
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有个姬谭音,他要将她保护得好好的,昨天晚上的事,不可以再发生。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皂衣,因见换下的衣服与床褥上血迹斑斑,回想昨夜,只觉惊心动魄。
房门忽又被敲了两下,谭音的声音响起:“大僧侣殿……源仲,我可以进来了吗?”
他赶紧对着铜镜照了照,还好,头发不乱,衣冠也还算比较整齐,他将血迹凌乱的衣服与床褥揉成一团丢在角落,走过去打开门,却见谭音手里端着一只木头匣子,上面还放着锤子铜钻之类的东西,他突然联想起一些很可怕的事情,脸色登时变了。
“你、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
谭音往胸前套了块白布,一面又从乾坤袋里取出另一匹白布,走过来轻轻挂在他胸前,道:“替你把左手的神水晶取下来。”
源仲怀疑地看着她:“你会么?”
那什么锤子钻子,总感觉会被弄断手的样子。
谭音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将他推坐在椅子上,神水晶包裹的左手被她握在手中,低头细看。
“你放心,一点皮也不会擦破。”
这点自信她要是没有,那算什么天下无双的工匠。
她戴上龙皮手套,自乾坤袋内取出各种瓶瓶罐罐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会儿倒一点颜色古怪的水在上面,一会儿又拿火来烤,一会儿再撒一些黑色粉末,忙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拿起铜钻,定在他掌心神水晶凝聚最厚的地方,举起锤子轻轻一敲——咔一声脆响,黑灰色的下等神水晶轻轻裂开了一道缝隙。
幸好这不是上等神水晶,否则还费事。
源仲不说话,低头静静看着她忙碌,她洁白如瓷的下颌,漂亮的鼻尖,上面凝了一颗小小汗珠。她额发浓密,挽的发髻略有些古朴,耳边垂了两绺长发,阳光穿透其上,纯黑中泛出淡淡的透明的红色。她睫毛很长,翻飞翩跹,灵气十足,藏在下面秀气的眼睛,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左手。
他知道,这不是她的身体,真正的姬谭音长得不是这样,而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他试图通过她的皮相看透她的真面目,却什么也看不到。
源仲稍稍把脑袋低下,想看她的眼睛,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她再如何改头换面,那双眼睛却不会变。
她有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眼神专注,既不妩媚,也不妖娆,甚至显得清冷孤僻,可她专注做东西的时候,却有着热烈得几乎像燃烧灵魂般的热度。
他忽然想起自己重伤的晚上,昏昏沉沉,弥留之际,见到了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那双眼睛。
他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谭音以为弄疼了他,急忙轻轻握住,低声道:“别动。”
他没有说话,眼睫缓缓垂落,紧跟着,又不甘心似的,抬起眼,凝视着她的双眼,胸膛里的那颗心像是要裂胸而出,无法抑止,他的手情不自禁在微微发抖。
谭音停下动作,愕然看着他:“是我弄疼你了?”
源仲慢慢摇头,用右手撑住额头,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不是,你继续。”
左手上的神水晶很快全部被剥离,谭音将那些碎片细细整理,一齐放进木头匣子里,舀了一碗水,对着水中轻轻吹了一口气,再倒入匣子中,那些黑灰色的碎片飞快地膨胀开,最后变成一团粘稠的黑灰色东西,像浆糊一样。
她小心翼翼将木头匣子扣好,封起来,这才放回乾坤袋。
“好了,你可以试试这只手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好用。”完成一切,谭音满脸放光,眼里又泛出那种工匠的自豪成就感。
源仲把暗红色的左手放在眼前,握紧,再松开,良久,才低声道:“……嗯,和以前一样。”
谭音摇头:“你可以试试能不能唤来寒冰。”
他放下撑住额头的手,轻笑道:“那只能对人用。”
她指着自己:“对我用,试试。”
他抬眼看着她,带着笑意,扬起左手,慢慢按向她头顶,掌心却没有红光吞吐,那只左手轻柔地抚摸在她头发上,顺着柔软的长发下滑,最后停在她的后脑勺。
他凑过去,像是要环抱住她似的,嘴唇离她的耳朵三寸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可是,我突然……”突然舍不得了。
他看着她垂在颈后的柔软黑发,心里有冲动,想要跪下来向她乞求,虔诚地亲吻她的鞋子,又想就这样紧紧抱住她,将她这副假皮囊揉碎了,看看她藏在下面的真容。
是她?不是她?他不相信,不敢相信,她的一切都那么扑朔迷离。
他忽然觉得自己停滞的时间开始走动,像被堵塞住的沙漏一瞬间通了一样。三个甲子前,在癸煊台上停止流逝的时光,突然开始丝丝缕缕地移动,少年浑身的灵窍被打开,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地那么多年,都要过去了。
这是解脱?还是狂喜?可他还不敢确定,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谭音茫然地看着他收回手,看着他站了起来,将黑丝手套重新套回去,伸个懒腰,然后回头对她笑:“你刚才说那东西是神水晶,你认识?”
他刚才满脸写着“我有话想说”,可一眨眼就变了,男人总是这么奇怪的吗?
“嗯,我认识,是一种很稀有的材料。”她老实回答,“不过这个是最下等的,如果他们用的是上等神水晶,那我要花两三天的工夫才能弄干净。”
源仲转了转眼珠子,笑问:“神水晶,是……天神的东西?”
谭音张嘴正要回答,突然警觉了什么似的,急忙摇头:“不是,极西的荒山会出。”
……她家大人肯定从没教过她怎么撒谎。
源仲懒得揭穿她,推开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由于昨夜天神现世,兖都到处都挤满了仙妖,甚至邻县的许多凡人也跑过来凑热闹,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天神的事情,以及那位天神呼喊的“无双”究竟是谁。更甚者,有许多仙人当街开始收徒,言明只要兖都出生的名为“无双”的人,试图与天神攀上点关系。
他看了一会儿,回头道:“可以离开兖都了。”
谭音正准备掏出材料继续做好运镜,不由愣住了:“呃……可、可是我还没把好运镜卖完,我、我还没赚多少钱……”
源仲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打开,里面全是她做的好运镜。
“怎么没赚多少钱?”他眨眨眼,“我都包了,一百两一个,童叟无欺。”
他掏出一个好运镜,对着她照,透过好运镜,谭音的脸大得像南瓜,乌溜溜的眼珠子傻乎乎的眨动。
可是,有什么不一样。
源仲忽然发现她脑门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像他照仙人,仙人脑门子上会出现偌大的“仙”字,照凡人,凡人脑门子上出现“人”字,照妖,是个“妖”字。
谭音脑门子上的字他看不清,像被模糊的云雾遮挡住了。
“离开兖都,去哪里呢?”她丝毫没发现异状。
源仲默然收起好运镜,笑了笑:“回家,我还欠眉山仙人两坛醉生梦死,倒要把这笔账销了。”
谭音有些讶异,他好像说过不会回方外山?还是决定回去了吗?
看出她在想什么,源仲摇头:“不是方外山,我在靠近挽澜山的地方,有自己开辟的洞天。”
他盯着她黑宝石般的眼睛,忍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慢慢走过去,双手合十,想要行礼,可又不太敢相信,最后只摆了个古怪的姿势,叹道:“你……会一直跟着我吧?”
谭音点头,回答得毫不犹豫:“会的。”
“一直一直跟着吗?”
“是啊。”
“真的一直,一直,一直,跟着?”
谭音听他语气有那么点儿怪异,不由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他,源仲靠在窗前抱着胳膊,又专注,又有些紧张,两只眼紧紧盯着她,怕遗漏她最细微的表情。
“……是的。”她喃喃,“你同意吗?”
他不会又要跑吧?
源仲摸了摸鼻子,垂下头,良久,才低声道:“那就一直陪着我,别走,你不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