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未了,婉秋与兰萱两名侍女快若闪电般将棠华护在身后,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大门处,方才停下。很明显,这两名侍女经过极其严格的训练,虽为凡人,动作却十分利落。
源仲脸色苍白,他看上去明显是苦苦支撑,不让自己被药力打倒。
棠华神色淡然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你太任性了,身负我族至宝却不听从调令。丁戌倒是好心放你走,我却看不惯。自小你就被僧侣辛卯与丁戌长老保护得极好,即便面对族人也从不露出真容,甚至连名字也不肯透露,哼,丁戌也知道你得罪不少人,怕你被人咒杀么?不过,源仲,我翻遍所有机密记录,终于是知道了你的名字。”
源仲勉强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最后却又颓然摔下去,他喘息粗重,似是竭力与药力相抗,声音也微微发抖:“……我实在想不到,自己的族人也会对我下手,你有这么恨我?”
棠华与他一起被丁戌长老带大,丁戌为人刻薄多疑,他带出来的族人也大多跟他一个性子,唯独棠华是个例外。他脾气好,好到身边那么多侍女个个被他宠得无法无天,犯了什么事找他,他也只有苦笑,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好到方外山所有族人都对源仲的古怪脾气不肯接近,唯有他还能与源仲有些来往,虽然每次被气得够呛,却不记仇。
这样的棠华,即便将他今天下药的事说给方外山所有族人听,也不会有人相信,即便是源仲自己,也不愿相信。
棠华摇摇头,明显不欲与他多说,他向婉秋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即会意。
婉秋是棠华近年来身边最为得意的侍女,平时如同大家闺秀般温文尔雅,即便是侍女,也时常穿着宽袖长裙,此刻她上前两步,从宽大的长袖中缓缓抽出一把短刀,刀身如秋水般澄澈,又似碎冰般寒意刺骨。
她一步步走向谭音,目标竟不是源仲。
源仲突然道:“怎么,你要对付的人不是我?”
棠华面沉如水,低声道:“将女人杀了!她留在此人身边终是个祸患!”
谭音眼睁睁看着婉秋走向自己,她神识没有受损,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放出神力也毫无作用,横亘在胸臆间那团令人窒息的感觉她并不是特别陌生,但此时此刻情急之下却想不起是什么。
不过眨眼工夫,婉秋走到她面前,绝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准她的背心便一刀刺下——快,狠,准,毫不留情。
“叮”一声,她的短刀撞在一层薄薄的金色结界上,险些被弹飞出去,一道金光呼啸而过,将她手里的短刀强夺而下,婉秋脸色微变,不敢与那道金光相抗,一个箭步迅速退了数尺,按兵不动。
金光落地,现出源仲的身形,他动动胳膊动动腿,仿佛没事人似的,方才一付颓靡的样子不知去哪儿了。在棠华惊疑的目光下他微微一笑,眼神转冷:“你的料峭香与黯然销魂茶很新奇,谢谢你了。不过棠华,你莫忘了,我做了三个甲子的大僧侣,倘若没有半分警惕,岂能活到现在。”
他素来非自己制的香不用,非亲手泡的茶不喝,棠华一来洞天便坏了他两个规矩,他请他们来作客,本就存了一丝警惕之心,又怎会轻易上当。只是没想到他这香与茶水混合在一处的效果那么大,谭音居然也能被放倒。
棠华森然道:“我也早知你没这么好对付……”
源仲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他直直看着棠华,低声道:“棠华,你我相识数个甲子,今日之事,为何?”
有狐一族并非战鬼那样争强好斗,这本就不是个善战的部族,族人喜爱制香,喜爱酿酒,是个再清雅逍遥不过的部族,棠华看不惯他将姬谭音放在身边,出于他左手是至宝的考虑,可以理解,但他会货真价实的出手伤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他应当也清楚,真要动手,十个棠华也不会是他源仲的对手。
棠华没有说话,他抬手,指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姬谭音。
兰萱自他身前忽然动作,袖中抽出两柄短短的匕首,竟不知是什么遗落的神器,从她袖中一出来,尚未出鞘,便带出一阵近乎疯狂的杀戮声。
源仲一听那声音,脸色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
传闻香取山的山主喜爱收集各类异宝奇珍,这一双匕首他曾在香取山的仙花仙酒大会上见识过,传闻是可以弑神的利器,应当是当年神魔大战被魔物们遗落的兵器,竟不知棠华是怎么把它们弄到手的。
兰萱出手极快,一柄匕首瞬间脱手而出,撞在那层结界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层结界便似气泡般碎裂开,紧跟着又是第二柄,朝动弹不得的谭音背心直直插去。
谁知匕首又撞上一层结界,结界碎裂的同时,那柄匕首也被弹落在地。源仲化作一道金光,将谭音拦腰抱起扛在肩上,紧跟着又是一道金光,转瞬落在兰萱身后,她无论身手怎样敏捷,终究是凡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被源仲一掌劈在颈侧,翻身晕死过去。
棠华正要动,忽觉身前一阵刺骨寒意,源仲左手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脱下了,他那只被天神眷顾的暗红色左手掌心红光隐隐,正抵在自己喉前三寸处。
“我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会对自己的族人露出左手。”源仲皱着眉头,大有厌恶之色,“你的目标是姬谭音?给我个理由。”
棠华并不紧张,声音淡漠:“她来历古怪,目的不明,如同藏在沙里的刀,如此隐患,非杀不可。你不杀我,终有一天我会杀了她。”
源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你打不过我……不,你根本不会打架,棠华,话不要说太满。”
棠华也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杀自己族人,你见到子非死了都受不了,更何况亲手杀我。源仲,你比我想的还有良心。”
他忽然一把抓住源仲的左臂,厉声道:“婉秋!”
婉秋早已动了,先前落在地上的那两柄匕首她不知何时执在手中,动作如鬼魅般刺向谭音,谁知匕首又撞在结界上,再刺,还是结界。
源仲冷道:“我在,没有人能动她。”
棠华点了点头:“不动她,那就动你。”
婉秋手中的匕首忽然转向,狠毒异常地劈向源仲被拉住的左臂——他们的目标竟然与战鬼一样,是他的左臂?!源仲一脚踢开棠华,身体化作金光,眨眼便落在小楼外,神色古怪。
“你疯了。”他带着一丝惊愕望着棠华,他的左臂一阵刺痛,婉秋手中那柄匕首虽然未曾接触皮肉,但毕竟是弑神的魔器,竟将他左臂劈开一道深长的血口。
棠华缓缓从小楼中出来,定定看着他,忽然,他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目中竟然泪光莹然。
“定!”他低喝一声,雪地上忽然伸出无数青黑的粗大藤蔓,将源仲与谭音捆了个结结实实。婉秋挥舞着那双魔器劈来,源仲唯有架起结界相抗,他神色古怪到了极点,回头盯着棠华,他却不说话,盘腿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闭,两行泪水从他莹润如玉的脸上潸然而下。
“上天神有感,吾族殚心竭虑……”一行行晦涩古朴的祷文从棠华嘴里缓缓吐出,源仲竟不知这会儿该笑还是该哭,他要杀他!要斩下他的左手!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流着泪念祭天祷文!
婉秋仿佛不知道疲倦似的,一刀接一刀劈来,源仲浑身被咒术捆牢,动也不能动,不由心中厌烦,突然大喝一声:“开!”
捆在他身上的粗硬藤蔓瞬间散开,他化作一道金光,先劈晕了婉秋,正打算继续将棠华也劈晕,忽听洞天生门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巨响,他脸色登时巨变——这是有人在用蛮力试图打破他的洞天强行闯入!
“看来我还是没法完成这个上命。”棠华突然开口,慢慢站了起来,还斯文地掸掸衣衫上的残雪,他抬起头,面上泪痕犹存,神色却已恢复漠然:“我走了,战鬼想必很快便要攻进来,两族宿怨,纵然为同一个上命,我却也不愿见他们,更不愿见你死在他们手里。”
他居然将战鬼引来?!还居然这么平淡?!源仲怒极反笑:“我竟不知你与战鬼一族勾结上了!”
棠华面不改色,长袖一拂,身体渐渐变作半透明,这是他独有的风遁之术。
“天神在上……”他垂下头,一行泪洒落,消失在源仲眼前。
今日发生的事,虽然他早有警惕,但也没想到会匪夷所思到这等地步。棠华是什么人?有狐一族的地位高贵的大公子!他居然与战鬼族勾结,与他们一起觊觎他的左手么?
源仲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身上数道伤口一阵阵抽痛,纵然放出结界,婉秋手里的魔器到底还是将他割伤,所幸伤势不重。
生门处的声响越来越巨,源仲抱着谭音飞速进屋,低头查看她的情况,见她呼吸面色均如常,两只眼睛也颇有神,只是不能动。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轻道:“没事,闭上眼,就当睡一觉。”
他将青铜鼎里燃烧的料峭香扑灭,冷不防源小仲满脸惊惶地从楼上跑下,花容失色地叫:“好大的声响!出什么事了?!”
源仲冷着脸将谭音递给他:“看好她,抱着,死了也要保护她!”
源小仲茫然地接过谭音,忍不住分辨:“我是机关人,不会死,只会被打烂。”
源仲懒得与他斗嘴,目光冰冷地瞪了他一下,源小仲立即乖觉地把谭音抱上楼,讨好地笑道:“你放心!打烂了我也会护好主人的!”
源仲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走出小楼,但见远方青山峦峦之处黑云密布,那是生门即将被打破的迹象,一旦生门被破,战鬼们闯入洞天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他盘腿坐在门前雪地上,默念咒文,一道巨大的闪烁金光的结界连着他的身体将小楼也笼罩在内,少不得,今天又要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