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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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仲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已是大朵大朵艳丽的晚霞。

他伏在木案上,微微抬高脑袋,谭音正坐在他身边,低头用刻刀雕凿一只造型古朴的木手镯,霞光映在她略显稚嫩的脸上,面上细细的绒毛与颈边落下的碎发都让她看上去不那么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女。

源仲凝视良久,忽然伸手,试探似的,在她雪白的脸上轻轻抚摸一下,指尖触到的肌肤微凉而且柔软。

“醒了?”谭音还在专心雕凿镯子,头也没抬。

源仲见她明明长着一张十五岁的脸,说话做事却仿佛八十岁,老气横秋的,从一开始她就这样了,笑也好说话也好,从没像其他小女孩儿生动活泼的样子,也不是那些受过良好家教的大家闺秀模样,反倒闷闷的,偶尔还死蠢死蠢,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多大了?”他低声问,声音犹带慵懒的困意。

谭音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立即埋头认真算起来:“做凡人十七年,死后生魂在凡间徘徊四百一十五年,成神五千零五百一十二年……唔,加起来是……”

“老太婆。”源仲不等她算完,立即给她下了结论。

她又不晓得要怎么给自己洗脱“老太婆”的名头,只好怔怔地看着他,他漂亮的眼睛里笑意凝聚,或许是刚睡醒,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种湿漉漉的灵气,长而且浓密的睫毛,又温暖,又妩媚,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

“谭音。”他低声叫她。

“……嗯?”

“不许再走了。”他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下次我再也不等了。”

谭音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眼底那种鲜活而神秘的色彩引诱了,她轻道:“那你……要去哪儿?”

他笑:“不告诉你。”

她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火盆里精巧的炭块烧得正旺,幽密香甜的气味,她有种整个身体被泡在温暖的水中的舒适感,人劫与陨灭,甚至泰和都离开她很远很远,远到这里只有源仲的声音,源仲的气息,千山暮雪,洪荒天地,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手里的镯子被他拿过去把玩,这木头镯子实在谈不上什么精巧绝伦,樟木质地,上面挖了四个凹槽,镶嵌着指甲大小的四颗透明无暇的水晶,不知这水晶做过什么处理,发出微微的白光,除此之外一无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源仲以为她又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谭音接过镯子,将粗糙的木质打磨光滑,取了手绢擦干净,这才套在手腕上,她身上隐隐弥漫的清光顿时收敛下去,让他感觉到亲切而敬畏的神力也瞬间消失,此时此刻的姬谭音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

“在外面走动的话,这个避免被人发觉。”她微笑,“其实成神后,就不该与凡间有什么接触,我犯了很多戒律。”

源仲嗤之以鼻:“什么戒律,什么不能与凡间接触,曾经有狐与战鬼还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呢。”

“那是上古时期。”谭音摇了摇头,“神魔大战后,一切都不同了。”

源仲撑着脑袋,饶有兴趣:“说说神界的事,你怎么成神的?”

成神?谭音笑了笑:“那时候,我可没以为自己会成神……”

她是工匠姬家活着的最后一个人,她死后,姬家便彻底死绝了。她的生魂不能过奈何桥,在自己的尸首旁徘徊数日,见到了许多人,那些曾经花费数万黄金想求购一只玲珑屋的豪富王族,那些平时相处还不错的邻里们,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姬家是遭了天谴,因为做出的都是逆天的东西,所以绝症死绝了,连最小的她也没能幸免。

或许她不能过奈何桥,被迫在凡间飘荡,也是在遭受天谴,那父亲呢?其他族人呢?也和她一样生魂游荡凡间不得安宁吗?

一开始她的生魂被困在姬家老屋,不能离开方圆数丈的距离,成日躲在阴影中,倘若有日光照射在身上,便像被投入烈火中焚烧般痛楚。生魂昏昏然不知年月,渐渐地,她可以离开老屋,再渐渐地,可以在日光下现身,可以靠念头操纵小石子小树枝之类的东西。

姬家老屋的废墟下,她用树枝在灰烬中画了无数幅设想,她想做的东西太多,她并不惧怕死亡,死亡也不能够磨灭她对工匠的热爱。

直到某天,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一般,天顶有金光垂落,源生天神将她召唤上界,她被赋予神格,成为了天下无双的工匠,无双神女。

“我刚上界的时候,谁都不认识,在神界乱跑乱逛,来到了天河边,遇见了……嗯……”谭音忽然停住,不知为何,她不想对源仲提起泰和的事,她心虚地避开泰和这段,又开始说:“天河里有金砂,我取了天河金砂,所以上界后做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同心镜,上次在皇陵见过的那个。”

源仲没有发觉她方才话语中细微的停顿:“神界里天神很多吗?你刚刚提到源生天神,那是什么?”

谭音笑道:“神君神女那时候挺多的,但神界宽广清冷,大家彼此各司其职,数百年不见一面是常有的事。至于源生天神,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与我们这些神君神女不同,应该算是真正的天神吧,我上界时,目中所见全是一团团温暖又威严的金光,那些就是源生天神,不像神君神女,他们没有人的样子……”

她原本是个凡人,对天神的理解与凡间所有传说一样,他们应该个个美貌绝伦,强大无比,可源生天神的存在打破了她之前的所有理解。

他们…或者应该用它们这个词。

它们没有人的躯体,只是一团团柔和的光一般的存在,后来她懂了,源生天神是一个个念的存在,不像神君神女们,还保留着“人”的痕迹,它们什么都没剩下。

它们没有人之间惯常理解的那种交流,或者说,以他们这些神君神女的层次,还不能够彻底理解源生天神的存在方式。

谭音忽然停住了,她脑海里有一闪而过的灵光,不知为何,想起源生天神的形态,她又联想到了神君神女们陨落时身体化作透明的光屑,然后她还不由自主想起韩女说的人劫,似乎神之躯开始陨灭即表示人劫的到来,那泰和呢?他只是失去左手,但并没有开始陨灭的痕迹,他为何要沉睡?

谭音陷入沉思,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头绪,可彼此的关联又太过飘渺,她没有那些灵性的直觉之类,工匠的思维总是按部就班,怨不得泰和曾说她不像个姑娘家。

“在想什么?”

源仲把脸凑到她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她吓了一跳,身体猛然后仰,方才那一瞬间的灵光顿时被吓跑了,忘得一干二净。

源仲扶着脸冲她不怀好意地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没有半点警戒心。”

谭音涨红了脸,忽地起身,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天、天色也不早了,我回房了,你、你早点休息。”

他“嗤”地笑了:“我刚醒,还休息什么?”

他就是喜欢看她偶尔手足无措的模样,话都说不齐全,还竭力想做出淡定的表情,这样的神情让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女。有很多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高台上那双清冷的眼,还是更爱这个凡人般的姬谭音。其实她们是一个人,他早就知道,可是在他还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那个死蠢死蠢的凡人的姬谭音于他已经是独一无二。

源仲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房门被人小心翼翼敲了两下,源小仲轻声细语,透出一股猥琐的劲儿,在门外笑眯眯地问:“主人,大仲,你们……咳咳,你们那个、这个、一天啦,结束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补补身体,然后再继续呀?”

谭音这个愚蠢的丫头显然完全没听懂他语气里的猥琐之意,利索地给他开了门,源小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托盘,脖子伸老长,眼睛朝房间里乱瞄,见到整整齐齐明显没人睡过的床铺,他嫌弃地翻了源仲一个白眼。

“乌鸡甲鱼汤!”他把托盘递给谭音,故意提高嗓子,“给某个人好好补一下!有贼心没贼胆!”

说完他忽然瞅见源仲拿了小木棰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走来,吓得赶紧狂奔下楼,大叫:“大仲我是为你好!你不识好机关人的心!”

源仲用力甩上门,继续杀气腾腾地瞪着谭音手上那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只水波纹瓷的汤钟,大概就是他说的什么乌鸡甲鱼汤了。

谭音把托盘放在木案上,揭开盖子,浓香四溢,源小仲手艺之好,让她这个主人也惊讶。她回头招呼源仲:“来,喝汤吧。”

源仲朝汤钟里瞥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一把推开门,化作金光冲向湖边,可怜的老鼋大约是感觉到他来了,泪流满面地浮出水面,它伸出一只前腿,果然上面被割了好大一块肉。它用脑袋轻轻撞源仲的腿,示意他朝撷香林里面看。

源仲简直不敢看了,撷香林里有十几只仙鹤,还是上回香取山主送他的仙品……不用说了,乌鸡甲鱼汤的乌鸡肯定就是他养的那些仙鹤。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谭音追出来,连声问。

源仲回头突然朝她温柔一笑:“我要做一件事。”

这个笑里面有杀气!谭音赶紧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化作金光扑向小楼,声音冷冰冰地:“源小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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