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的左手被砍断后那短短几天,他们几乎没有再见过面,谭音更是没有发觉他的异状,甚至在他提出会跟韩女结为伴侣后,越发远远躲着他。
场景不停变换,一会儿是泰和在室内独自抚摸断臂,一会儿又换到室外,韩女挽着泰和的胳膊,像个胜利者,出现在谭音面前,泰和宣布他与韩女结为伴侣。
谭音黯然离开后,泰和的身体便化作万道丝线,被韩女收拢在手中。
原来,这些也是假的。
谭音忽然觉得想笑,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习以为常的一切,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泰和早已魂飞魄散,他的身体因为被封在神水晶里,所以完好地保存了五千年。
这漫长的五千年里,她有多少次守在神水晶前怀念他的笑容?又有多少次看着他空荡荡的左手叹息?她可能还埋怨过他,为什么自私地选择沉睡,她一个人等了那么久。他什么也不说,没有人告诉她,没有人。
愚蠢的男人,而她,又何尝不是个愚蠢的女人呢?
“……你等了五千年,催我下界取得泰和的左手,就是为了这一天?”
谭音低声问着韩女,她依旧没有回答,答案其实已经很明了,谭音对泰和的感情不足以让她产生人劫,过早暴露自己成魔的身份对韩女也不利,她折磨她,令她痛苦,选择在最恰当的时机给她致命一击——她确实做到了。
谭音拉下手套,手套再也没有戴的必要,她的两只小臂都已经化作了透明光屑,很快,会蔓延到上臂、肩膀……然后她就会像泰和一样,魂飞魄散。
透明围墙后,泰和的身体正被她封入神水晶,他的左手其实已经开始消散,那些泄露的神力光屑,她曾以为是伤口的神力衰竭,一点异状也没有发现,安安静静地封印了他的神之躯。
空荡荡的泰和殿,寂静无声,可是很快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神水晶前,是韩女,她像欣赏一幅画似的抬头欣赏这座巨大的通体无暇的神水晶,然后笑吟吟地说道:“我可不信你就这么沉睡了,泰和,你的神识藏在哪里?”
她像玩捉迷藏游戏,绕着泰和殿走了大半,柔声叫唤:“泰和,你藏在哪里?快出来呀。”
谭音只觉一阵毛骨悚然,韩女的声音越温柔,笑容越温婉,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她缓缓蹲下去,紧紧捂住耳朵,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看完这一切了。
泰和的神识在神水晶后面缓缓浮现,他面无表情,双眼犹如碎冰般,冷漠而防备地看着韩女,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放心的睡。”
泰和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你很奇怪。”
“哦?”韩女讶异,“哪里奇怪?”
泰和缓缓笑了,没说话,韩女奇道:“我到底哪里奇怪?是太过关注无双?还是总插在你们两人之间?你被无双害得人劫来临,难道还要怪我不成?莫非你怀疑我动了什么手脚?”
泰和淡道:“我只是想说,你的神识波动很奇怪而已。你说了那么一长串,是心虚么?”
韩女少见地露出尴尬羞愤的表情,她先发制人问了那么多,确实暴露出她有些心虚的事实,或许之前的一切太过顺利,让她骄傲了。
泰和转过头,又道:“我和谭音之间的事,看起来你插手不少。”
韩女没有回答,她慢慢后退,看上去像是想离开泰和殿,“咔嚓”一声,她的脚后跟忽然踩碎一块薄冰,韩女的表情像是怔住了,她停住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泰和殿内早已布满寒冰,幽蓝的冰块顺着她的脚后跟,蔓延上了小腿,她被冻在原地。
“想跑么?”泰和的神识出现在她面前,森然盯着她,“韩女,你的神识波动是成魔的预兆,你很奇怪。”
韩女勉强笑道:“哦?你是刚刚才发现,还是很早就发现了?看起来你比我想得有用些。”
“你不要忘了,我杀过的魔物,比你见过的天神还要多。”泰和轻抚空荡荡的左手,声音低沉,“我知道,我陷入沉睡后,你一定会来。来了,就别想走。”
“没有左手的你,能做什么?”韩女有恃无恐。
泰和长袖一挥,厚厚的寒冰瞬间吞噬她的身体:“对付你,用不上左手。”
韩女的身体被封印在天河寒冰中无法动弹,泰和有些疲惫地转过身,正要寻找召集天神令,忽听殿后传来一声惊呼,是谭音的声音。
“泰和?!”谭音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乍见满目寒冰,韩女被冻在冰中像个雕像,她更是吃惊,“出什么事了?韩女……这……”
泰和温言道:“不要慌,你先等一下。”
谭音急急拦住他:“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对韩女动手?你、你不是喜欢她吗?”
泰和苦笑:“你就那么蠢?”
谭音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
“等下再说。”泰和朝她笑了笑,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能把神水晶劈开么?我不需要沉睡了。”
“不需要沉睡了?”谭音愚蠢地重复他的话。
泰和取了笔墨,用神识控制着洋洋洒洒地写下召集天神令,一面道:“嗯,睡醒了。”
“可是,”谭音喃喃开口,慢慢贴近他,“我觉得你多睡一会儿更好。”
泰和愕然转身,面对他的,是一张巨大的刺绣图,漆黑与血红交织的色彩,鬼影幢幢,其内伸出无数双透明的手,拉扯着他,缠绕着他,要将他拖入画中。
谭音无邪而稚嫩的笑靥在刺绣图后闪现,目光妖异:“继续睡,在我这里睡,泰和,我会陪着你的。”
刺绣图飞扬,活物一般将他的神识包裹起来,一切是如此突然而诡异,泰和大约全然没有防备,瞬间就被拉入图中,再无声息。被封在冰中的韩女轰然倒下,化作无数道丝线,被谭音收拢回去,她面上也有丝线在蠕蠕而动,很快被剥离,露出韩女清婉的脸。
她将刺绣图收回袖中,回首相望布满大殿的寒冰,不由微微一笑,志得意满,胜利者的笑容,一切光线轰然消失,虚无的世界陷入深邃的黑暗中,韩女幽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我等了五千多年。无双,你死了,我才能渡过人劫,你太像她了,我被这段过往困住,无法解脱。今日是你死在我手里,倘若我被你捉住,那便是我死在你手里,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你死我活,所以,你不要恨我,恨你自己!恨这个世界!”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血与浓烟的气味铺天盖地,这里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世界,谭音茫然地起身,焚烧灵魂的痛楚越来越激烈,她的双手再也无法维持形状,透明光屑如下雨般纷纷坠落,她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金光铺了一路。
她会死在这里,死在这座小千世界,泰和也死在这里,他临死时会想什么?有没有后悔?会不会恨她?
光是这样的念头一起,周围就幻境丛生,泰和被困在刺绣图中挣扎,望见幻境时的绝望,甚至他临死时被抽离纯粹魂魄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可闻。他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有的温柔,有的凄厉,有的绝望。
她最后一次见到泰和,说的是什么?最后一面,她竟然是躲在柱子后的,眼睁睁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听着他说出“恨过你”的话语,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谭音,谭音……”他又在叫她,无法阻止的声音,传入她灵魂深处。
她恋慕过泰和,也为这个人伤心过,等待过,可她从来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让她感到这样的绝望,比死亡还要深邃的绝望。
她是不是快要魂飞魄散了?这就是人劫么?她居然是死在这里,而不是死在源仲身边,这或许是她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遗憾了。
双脚无法再迈开,她的脚也碎开成为光屑了,谭音摔在地上,脸贴在炽热的地面,很烫,很痛苦,可是她已经没法动了。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类似的场景,被烈焰焚烧变得滚烫的地板,床边的幽蓝小池塘,半透明的鲤鱼,还有重重帐幔下,那个细瘦的妖精般的小姑娘。
对了,那个小姑娘甚至帮助韩女成魔的身体飞速蜕变成人形,她是善是恶,无法判断。
被封印的记忆潮水般涌向脑海,可此时此刻记起这一切,她能做的也只有苦笑。顺利渡过人劫就可以成为源生天神,但五千年来,没有一个天神能够渡过人劫,她自然也不会例外。现在想这些都已经迟了,或许在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安静地魂飞魄散,才是最好的。
谭音闭上眼,人劫灼烧的痛楚已经快要来到心口,让这一切早些结束吧。
“谭音,谭音……”又有人在呼唤她,可她已经无法分辨是谁的声音,像是泰和,她在天河畔初见时,他温柔的笑声;又像源仲,他紧紧抱着她,狂喜而绝望地呢喃我爱你。
她眼中滚下泪来,忽然,眼前变得一片雪白,炽热的地面,漆黑血红交织的天空都消失了,她像是躺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柳絮般的雪花静悄悄坠落。
一只手轻轻抚摸在她头顶,谭音艰难地抬起头,望见了泰和的笑脸。
他的身体淡薄飘渺,像是水墨粗粗勾勒的一笔人影,他在笑,一面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指向南方。
几乎是一眨眼,他又消失了,雪原也消失了,眼前依旧是那个漆黑鲜红的火海世界。是梦?非梦?谭音低下头,她的手背上,还残留着一枚尚未融化的雪花。
抬眼望向遥远的南方,那里影影幢幢,似乎有山峦村庄,谭音咬牙起身,将剩余的神力压缩,护在心口,往南方飘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