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一个好单子,可谭音知道,韩女一定会答应下来,哪怕知道绣成图后会出现意料不到的情况,她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去绣。
正如同谭音自己对待工匠技巧的狂热,韩女对待刺绣也有同样的狂热,做自己没有做过的东西、打磨全新的手艺,这项诱惑他们没有人能够抗拒。
昔年曾有海外荒地的人重金求姬家做一尊木头咒术人,用以对付仇家,谭音的祖辈知道这并不是好东西,却还是花费数月的心血做了出来。这就是充满至诚热血的手艺人,他们心中没有世俗既定的善恶,所有的灵魂与热情都献给了制作。
猛鬼图用色大胆,画风凌厉,对韩女来说,这是个全新的挑战,她的篮子里此刻装的不再是平日里用的丝线珠子,而是绣坊大娘备好的无数染上色的人发,针也不是平时所用的绣花针,而是人骨打磨出的骨针。
整整三天,她不吃不喝不睡,埋头在绣图中,神情虔诚认真,她所做的是阴损无比的咒杀之器,可她的表情,却像是完成一件自己目前最杰出的作品一般,假如藏在胸中的灵魂可以被人看见,那此刻韩女的灵魂之火一定是熊熊燃烧着的。
出乎意料,这三天阿楚并没有来吵她,她不知跑哪里玩了,晚上回来睡觉,天一亮就又跑出去,韩女忙着刺绣,没顾得上她。
最后一天,天快要亮的时候,猛鬼刺绣图终于完成,韩女绞断线头,将这幅绣图举起细细端详,猛鬼用人发绣成,用骨针一针针刺出来,栩栩如生,靠近一些,甚至可以感觉到阴气扑面而来。光影微妙,猛鬼像是要伸展手脚从画中一跃而下。
“不许出来。”韩女低声呢喃,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这栩栩如生的猛鬼听,而画中的猛鬼终归是没有像鲤鱼一样跳出来,它安安分分地待在绣图中,眼中波光流转,竟像是有灵智般。
她松了一口气,换上普通的绣花针与丝线,在猛鬼绣图上填补各色花草树木,很快,这幅阴损可怕的刺绣图就变了样子,图中春意盎然,分明是一派春日游园丽景之意,猛鬼被藏在远方起伏隐约的山峦之中,再也看不出。
完成这一切,韩女神情疲惫却又无比满足,她珍惜地用手轻轻抚摸这匹刺绣,将它细细折好,放进了篮中,今天可以交货了,报酬是三锭黄金,可以请人建几间大瓦屋,换上崭新的家具,阿楚再也不用穿自己陈年的旧衣裳,她爱吃镇上的扁食与肉粽,今天可以带她吃个够。
她提着篮子正要出门,忽听外面客厅里有细微的脚步声,韩女一把揭开门帘,笑道:“阿楚,今天醒得很早呀,跟姐姐去镇上……”
话没说完,却见阿楚满身狼狈,脸上甚至遍布青紫,嘴角破了,血迹还没干,像是被人打的,她一见韩女,反而掉头就跑,韩女急忙追上去,拽住她破破烂烂的衣服,急道:“怎么了?谁打你?!”
阿楚神情倔强,一言不发,她眼睛肿了好大一块,不知谁下的重手,韩女掏出手绢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才一碰,她就疼得“嘶”一声,奋力推开她,大叫:“别管我!你一天到晚就会绣花绣花!什么时候管过我!现在也别管!”
挣扎间,她衣服里掉出个钱袋,却是前几天绣坊大娘给的订金,此刻钱袋居然已经空了,里面一个铜板也没有。韩女又惊又怒,厉声道:“你偷钱?!”
“我没有偷!”阿楚叫得比她还大声。
闹了半天,阿楚才结结巴巴把事情经过说出来。
她们姐妹俩来到这个小村子不过两年时间,之前父母健在的时候生活在另一个地方,韩女因为自小喜爱刺绣,六七岁的时候绣出的东西已经可以让大人们惊叹不已,母亲便有心培养她成为绣娘,时常叫她替邻居们绣些花花草草,原本一切都好,谁知有一天,她替邻居绣的鸳鸯戏水枕面,在夜里突然变成了活物,鸳鸯飞了出来,邻居被吓个半死,自此非议不断。父母受不了流言蜚语,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这座村庄,原本相安无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村人不知从何处听来韩女以前的传闻,虽不知真假,但“魔女”这个称号再也没离开过她。
父母在日渐传盛的流言中相继病逝,只留下她姐妹相依为命,韩女几乎足不出户,加上有“魔女”的称号,村里小孩儿们大多还是挺怕她的,但阿楚年纪小,又活泼爱玩,偏偏还特别倔强,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了回来也不说。
这次韩女拿了大笔的订金,阿楚有心在张老头和村里小孩面前显摆一下,上次他诬陷自己偷东西,毕竟她姐妹俩的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哪里有钱买得起张老头的东西,每次只能过过眼瘾。
她故意带了一钱袋的碎银子去找张老头,不过是小孩子心态:你说我没钱买不起你的东西,我就带钱给你看看。她并不知道这些银子的分量足够让村里一户五口人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一年,张老头乍见这么多钱被一个小孩拿着,顿时起了贪心,联合村里一帮小毛孩,非说她的钱是偷来的,不但把银子抢了,还把她胖揍一顿,威胁她说要去报官。
阿楚平白无故被打了个遍体鳞伤,还担心他们报官,这几天过得实在很辛苦,每天去找张老头要钱,每天都被打,她又不敢告诉韩女,只能自己憋着,此时实在憋不住了,便只能把事情一股脑倒出来,哭得跟泪人一样。
韩女见阿楚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路也一跛一跛的,又是心疼又是愤怒,顾不得责怪她私自拿钱的举动,当下匆匆替阿楚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牵着她的手出门找张老头去了。
张老头是镇上一个走动的小贩,平时背上的货箱里装的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一般十天左右才来一次,最近不知什么缘故,来村里的次数很频繁,刚上田埂,就见到他身边熙熙攘攘围着一群小孩儿,货箱被摊开,孩子们埋头在里面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
韩女冷着脸过去,怒道:“你一把年纪了,还要骗小孩子的钱,知不知道羞耻?!”
张老头一见是她,不由把白眼一翻:“她偷钱,我这是替你这个姐姐教训她,养不教,父之过,你们没爹没娘没人管教,我便替你们父母管教一下。”
韩女从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气得脸色发白:“你不是要报官么?走!我跟你去!”
她使劲拽着张老头的袖子,奈何毕竟年纪还小,力气也不大,被他用力一推,踉跄着一下又摔在了地上。
张老头匆匆收拾好货箱,恨恨地说:“偷钱还这么理直气壮!没教养的东西!”
他转身想走,忽见阿楚在前面拦着,他想也不想,一脚踹上去:“滚开!”
阿楚被踹得滴溜溜滚老远,韩女气得浑身发抖,正要起身,忽觉身边阴风呼啸,绣图中那个恶鬼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跳了出来,狞笑着扑向张老头,捉小鸡似的将他提在手中,在他的惨叫声中,一口一口把他生嚼了吞下肚去。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的变故惊呆了,孩子们更是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那只巨大的恶鬼流着口水,又抓住一个孩子,一口吞掉。
“呀!”不知是谁,突然尖叫起来,田中正在耕地的大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有的提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一齐冲上前保护自家的孩子。
韩女也吓呆了,她见那只恶鬼朝趴在地上的阿楚走去,急道:“不行!回去!”
恶鬼依依不舍地看着遍地乱叫乱嚷的人们,这些都是它的食物,它畏惧地再看一眼韩女,她又尖叫:“回去!”
它不甘不愿地化作一道青烟,回归绣图中。
四下里突然变得安静无比,韩女抱起阿楚,她被张老头一脚踹中胸口,脸憋得发紫,紧紧绞着她的衣服,低声叫她:“姐姐……”
“没事,没事。”韩女安抚她,“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她吃力地抱着阿楚,快步朝镇上走去,身后有人在惨叫:“魔女!她真的是魔女!放出恶鬼吃人!”
“别让她跑了!捉住她!”
话虽这样说,却没有人敢真的追,那只恶鬼高有数丈,抓一个成年男子就跟提小鸡似的,村人愚昧,谁敢上前阻拦?只能在后面乱丢锄头镰刀石头之类的东西,韩女后脑勺被石头砸破,鲜血把后背的衣服都染湿了。
她们姐妹俩,用最狼狈的方式,被赶出了这座小村庄。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官府,毕竟恶鬼吃人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发生的,其时还没有众多修仙门派,也没有那么多得道的仙人,民间还是招摇撞骗者居多,请了数位“天师”斩妖除魔,寻找韩女姐妹的身影,闹了大半年也没消息,渐渐地,这件事还是被官府压下去,无人再提了。
那幅绣图换来的三锭黄金,大多被花费在汤药上。阿楚被张老头踹中要害,奄奄一息,不知用了多少人参才救回来,虽然命被救回来,但从此体质就弱了下去,再也没有以往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鲜活劲了。
阿楚身体虚弱,不能长途跋涉,韩女在附近山中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木屋,姐妹俩在山中隐居,一住就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