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块被韩女封印在绣图中的记忆,大约也终于到了尾声,光线与声音都变得混乱而纷杂,从她下界那天开始,她就已经被摧毁了,不停的在绝望与宽恕中挣扎。
谭音在她回忆里的样子时而是阿楚,时而又变成白衣神女,莫可名状。
忽然,四周光线变得柔和而晕然,韩女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又一次下界了。许多年过去,阿楚已是垂垂老矣,躺在一张半旧的床上,出气多,入气少。
窗外正值盛夏,鲜艳的紫藤花爬满栏杆,这里是一座不知名的陌生小村庄,孩子们在田埂上欢快地叫嚷奔跑着,小木屋里只有阿楚一人,她病得很重,床边却并没有人服侍。蝉鸣声在烈日中一阵阵聒噪,配合着她粗重吃力的喘息声,令人感到窒息。
韩女缓缓坐在床边,低头凝视阿楚,这个她曾经用尽所有心力去爱护的人,她背叛了她,致她于死地,此后她的一生过得也并不顺遂,临死时也无人陪伴,到头来,居然还是自己陪着她。
“阿楚。”韩女低低叫着她的名字,她在凡间现出了神之躯,用手细细拨开阿楚花白汗湿的头发,“阿楚。”
半晕半醒的阿楚睁开眼,只望见一团被清光包裹的人影,她浑浊的双眼疑惑地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苍老的容颜上现出恐惧的神色。
“……是你!是你!”她沙哑地喃喃,“你来带我走的吗?!你来找我索命了?!”
韩女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阿楚开始剧烈的咳嗽,她极力朝床内躲避,嘶声道:“你是来报复我的吗?!我不怕你!不怕你!”
她拾起放在床边的扇子簪子之类的东西使劲丢出去,韩女袖子轻轻一动,那些杂物被她收拢在掌中。阿楚恐惧的神色更甚,她喘息渐渐加剧,像是快要断气似的。
韩女将杂物放在柜子上,半晌,方低声道:“一直以来,我都想亲自问问你……阿楚,为什么?”
阿楚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你恨我……何必说那么多……你把我带走吧!阴曹地府,刀山火海……我不怕……”
“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不怕……”
“为什么?”
阿楚忽然盯着她,现出复杂的笑容:“你问这些,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解脱么?你被我害死,被冤屈束缚?现在想让我给你答案让你解脱?”
韩女默然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她被这段孽缘困住,度日如年,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她会被这种心境摧毁。现在,她乞求一个解脱,只有阿楚能给她的,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都将了结她在凡间的孽缘。
阿楚笑得嘲讽:“姐姐,你好自私,只想着自己解脱……我从小到大都活在你的阴影里,没一天快活,好不容易你死了,我却被那个男人抛弃……你想要解脱,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解脱?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是这样的……”
“你从小就天赋异禀,爹娘对你宠爱有加,没人关心我……他们最后因你而死,死了也是活该!”阿楚眸中泛出恨意,生平过往一切不遂意都一一浮现眼前,“你会绣花,那有什么了不起!老天有眼!让你绣出的东西都变成精魅恶鬼害人吃人!爹娘在地下知道,也要悔恨当日瞎了眼!要不是你,我不会从小被人欺负到大,我每次回家看到你伪善的嘴脸,都想撕烂!我喜欢上安平,你也要阻挠,你早点死了我该有多开心!也不会被安平骂蛇蝎心肠!你知不知道后来流言四起,逼得我只能孤身一人带着女儿颠沛流离,惨淡度日?!”
韩女脸色苍白,淡道:“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是啊,我咎由自取。”阿楚凄然笑起来,“你不是总爱标榜自己是好姐姐么?你不是总爱插手我的事么?你不是整天把我的事摆在第一位的嘴脸么?你为什么不继续发挥你伟大的感情?你现在找我是为什么?你不是应该知道真相后还是继续爱我,毫不介意吗?这才是真的爱我!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也无法解脱?你恨我?哈哈哈哈!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蝉鸣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缭乱,韩女失神地看着她布满皱纹的笑脸,她觉得自己非但没有得到解脱,反而在往无穷无尽的深渊里继续摔落。她的后背一阵冷,一阵热,胸口也一阵紧,一阵松。
“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冤魂也好……枉死的鬼也好……我不会让你解脱……我……我不会让你如意……你想报复我,我就不让你如愿……”阿楚的眼神渐渐变得涣散,声音也渐渐小下去了,“我不让你如愿……”
聒噪的蝉鸣忽然静止了,周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韩女猛地站起来,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她抓起床上那个苍老的身躯,绝望地发觉阿楚已经断气了,她就这么死了,幽魂一缕,回归地府,天地轮回正业,纵然她贵为神女,也不能插手,眼睁睁地看着阿楚回归轮回,把她一个人丢在原地。
她,居然只能这样看着阿楚快活地死掉,结束她多舛的一生,临死的时候,她竟然是带着快意的笑容!
韩女盯着她嘴角那一丝笑意,她忽然尖叫起来,千万道丝线倾泻而出,将这具苍老的尸体绞成了血沫。她跌坐在地上,白皙的肌肤再一次剥落焦糊,她再一次被架在火堆上——不,她将永远被架在火堆上,无法解脱,无法离开。
潮水般的丝线将这里的一切都吞噬,鲜红的丝线,像烈焰一般,像鲜血一般,天空漆黑无光,地面火海无边,韩女被困在这幅绣图的小千世界里,凄厉地哀嚎着,无论她此后露在人前的表象如何光鲜温婉,谭音知道,这里才是她的本心,她一直被困在这一刻,苦苦挣扎。
谭音想起在神界时,韩女曾凄声问自己:我的恨要怎么办?!
阿楚死了,她是凡人,进入轮回正业,下一世与此一世再无干系,再也没人能找到她,韩女的恨只能永远留存在这里,腐烂纠缠生根发芽,最后将这些无边无际的恨意倾泻在无辜的旁人身上。
这是韩女的人劫,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的人劫,她成神那一天开始,给予她的只有绝望。
谭音转首四顾,幻境已经结束,周围只有翻卷徘徊浓黑的怨气,怨气的中心,是那些如鲜血火焰般的丝线,韩女在里面哀嚎,声音凄凉沙哑。
她找到这座小千世界的缝隙了。
谭音双目紧闭,凝聚残余的神力,化作巨大的剪刀般的形状,毫不犹豫向那些丝线绞去。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丝线纷纷被绞断跌落,露出藏在下面的血肉模糊的人影。
韩女的心五千多年一直被困在火堆上,反复焚烧,她浑浊的双眼痴痴望着不知名的地方,是曾经那座山上的小木屋吗?她在等阿楚回来,可最终她得到的却是背叛。烈焰焚身的时候,支撑她的一定是极其深厚的感情,所以当她明白真相时,才会被困在烈焰中无法自拔。
“韩女!”
谭音用尽所有气力叫她,火堆上的人影晃了晃,转过头,目光茫然地与她对视。
“阿楚已经死了!”谭音吃力地喊着,她不知道要和韩女说什么,可她还是要说,“我也不是阿楚!你醒醒!已经五千年了!你为什么不放过你自己?”
没有人回答她,韩女的双目移开,继续痴痴凝望远方。
谭音长叹一声,剪刀状的神力飞快往那道被火焰吞噬的人影刺去,半空骤然划过裂帛般的巨大声响,伴随着韩女不可思议的惊叫,漆黑血红的天空被划开一道宽阔的缝隙,露出小千世界外的阳光明媚。
可以出去了。
谭音轻抚手腕,那片幻境中的雪原,雪花落在手腕上干涸的感觉仍在。
泰和,和我一起出去吧!
*
小千世界中暗无天日,无法分辨时日,谭音闯出绣图时,外面已是深夜,月明星稀,光线昏暗,只依稀感觉到这里不是香取山,而是一座不算陌生的小山顶——韩女与阿楚曾住过的那座山。
夜风轻柔地拂过脸颊,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叹息。
“你居然能出来。”低沉的男音,是棠华的声音。
谭音浑身一震,急忙转身,却见一袭紫衣的棠华正站在悬崖边,夜风撩起他的衣衫与长发,他正用袖子捂住胸口,见她望过来,他淡淡一笑,放下长袖——他胸口赫然有一个大洞,鲜红的魔力与金色的神力交织,汩汩而出。
韩女还附身在棠华身上么?
谭音警惕地朝后飘了一段,沉默而又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她胸口的洞是什么缘故?因为被她打破小千世界的缘故么?难道绣图中残留的不光是韩女的怨气,她还将自己魂魄的一部分封印在里面?
韩女低头看着胸口的大洞,像是在苦笑:“原来被你找到了那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泰和告诉我的。”谭音慢慢回答。
韩女笑得讽刺:“他还没彻底魂飞魄散?留了执念在图中么?我真想不到,他对你的感情这么深。”
谭音没有说话,韩女任何言语上的利刺都无法再刺伤她、撼动她了。
她在端详韩女,或许,她并不是随意夺舍棠华的身体,只有一个原因,韩女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消散了,已入魔的神识却还留着,只能夺舍她熟悉的棠华的身体,用来迷惑自己。
可是,棠华的身体也不行了,可能是为了更方便吞噬泰和与自己的魂魄,韩女将神识的一部分封印在绣图中,这部分神识如今被她彻底打碎,韩女自己恐怕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你快不行了。”谭音淡漠地开口,“你会比我先魂飞魄散,我会亲眼看着。”
韩女吃吃笑起来,眼中充满怨恨:“你有那么恨我?为什么要恨我?我对你不好么?你死了也不许我一些仁慈,让我解脱……”
“你看清楚些,我不是阿楚。”
韩女嘴唇紧闭,忽而转过身,望向山脚下那一片延绵的村庄。她抬起手,长袖挥过,那一片村庄转瞬间就被烈焰吞噬,不一会儿,惨叫与哭喊就被山风送了过来。
韩女露出畅快的笑容,她享受着这些声音。
“我在这里住过。”她低声道,“我恨这里的一切,如今,我终于不再是天神,我可以亲手了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