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时候,谭音的爹娘都还在。娘是外族人,对姬家那些工匠手艺一窍不通,对有个成天钻研怎么做东西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丈夫也很不满。她身体不好,时常卧病在床,爹偶尔会去看她,做一些很精巧的小玩意逗她开心。
谭音记得那次有一位豪富订做十件玲珑屋,要的很急,一个月之内便要做好。为了完成这份数十万两黄金的单子,姬家老小几乎齐上阵,爹更是忙得废寝忘食,谁知娘的病情突然恶化了,爹毫不犹豫丢下手里的活,在娘身边一陪就是大半个月。
族人对此很不满,其时还活着的许多叔伯都轮番斥责,此事关乎姬家信誉,收了订金却给不出东西,与讹诈何异?
那段时间爹很憔悴,娘的病最终也没治好,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她记得爹在娘的坟前坐了很多天,她坟前放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机关鸟,小木头人,甚至还有一只盒子,转开盖子,里面会探出一只芍药花,栩栩如生。
这些应当都是娘生前,爹做了讨她欢心的。
“谭音啊,这个你喜欢么?”爹把那只漂亮精致的盒子递给她,含笑问。
五岁的谭音懵懂地捏着盒子,看了半天,摇头:“我更喜欢那个大屋子。”
爹失笑:“更喜欢玲珑屋?果然是姬家的孩子。可是,我现在觉得,我更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
直到爹去世,他再也没做过玲珑屋,玲珑屋的单子在谭音十岁的时候由她接手了。她年轻气盛,总想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好东西,这愿望在她生前没有完成,却在她成神后圆满了,她做了独一无二的魂灯。
她热爱工匠这个行当,热爱冰冷的青铜棒,坚硬的铆钉,每当脑海里有新的构思时,那种感觉令人热血沸腾,神为之夺。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所做的东西里,有什么是她更喜欢的,每一件都是心血,每一件她都爱。
直到她做出了源小仲。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爹说的,「更喜欢做那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这句话的真谛。因为这种感情,她甚至感到以后真的再也做不出东西了,为什么爹后来再也没做过玲珑屋,她终于明白了。
可,为什么会是源仲?她爱上任何人也好,为什么会是他?让她痛苦彷徨地渡过凡间的这些时光,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极度的甜蜜里总是掺杂着极度的惶恐,她恐惧未来,恐惧让他发觉真相,更恐惧自己的消失。
假如爱着的人是泰和,这一切都不会让你痛苦了。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着。
泰和……泰和已经死了,魂飞魄散,属于他的执念已融合成为源生天神,而他的凡人之心烟消云散,从此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她亲眼见到它们的消亡。
她没有让他知道,曾经她真的喜欢过他,那个天河畔的吹着风车的神君,他送天河金砂的丝囊,还有他的风车,她一直保存到今天。已经没有机会还给他了,再也没有机会。他们的缘分总是错开,无论是人为还是天定,他不够有勇气,她不够坦然。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喜欢下去,她会悄然无声地,默默在他身边看着他,像欣赏一朵美丽的花,单是这份不磨灭的存在便是喜悦。她还记得他的笑,他说的话,无论是残酷的还是温柔的,可是,她遇见了源仲。
某一天,当她突然想起泰和时,他的身形像一汪清水,回忆仍在,只是滋味淡了,她便明白,泰和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一切都不告诉她?他在绣图中存了五千年的执念,她在神界默默等了五千年,一个是愚蠢的男人,一个是愚蠢的女人。
他有没有恨过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谭音缓缓睁开眼,天色暗沉,天空淅淅沥沥地落着冰雨,她蜷缩在一株大树下,累得仿佛再也不能动一下。
人
劫在体内肆虐,她快要消散了,神力星星点点地在胸口游荡,可她还没能赶到源仲身边。
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叹息:真的要走下去?现在回神界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你热爱的工匠技巧还在等着你,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值得吗?
不,她已不再是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燃烧了五千多年的工匠之火似乎要在她体内渐渐熄灭了,她成为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想要与他厮守一辈子。
为了他,什么都值得。
谭音强行起身,蹒跚前行。源仲一定在等着她,小洞天里的风与水,雪与花也都在等着她,还有源小仲、小二鸡。以后的以后,她魂飞魄散,源仲进入轮回,洞天再无人去,源小仲和小二鸡却会一直“活”下去,他们会替她记得一个男人的感情,一个女人的执着。
*
小洞天里的雪已经化了,湖畔的花树凝出了花苞,柳树也结出了嫩黄的骨朵,来日春风数度,便是桃红柳绿,春日丽景。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源小仲如往常一样,替那些木头人上上发条,监督它们打扫卫生,再把小二鸡搬出来放在庭院正中,让它转着圈子晒太阳。药田里的仙家药草们被照料得很好,灵气越发浓郁了,过段时间就可以采摘,再种下新的。雪化了,等太阳再晒几日,旁边的两亩田里就可以播种了,种萝卜还是种韭菜呢?
撷香林中香气怡人,可惜他不懂香料,只有等大仲回来弄了。可大仲什么时候回来?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这一出门,时间可真长,都快春暖花开了,难道他俩打算在外面四处游荡做神仙眷侣,将他和小二鸡孤零零地丢下么?
源小仲寂寞地叹了一口气,他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憋死他这个话唠了,只好去湖边找老鼋玩,跟它胡乱絮叨些废话。不过自从上次割了它腿上一点肉后,老鼋见到他就躲,源小仲取了铁网强行把老鼋捞出来,坐在它身边对着它默默流泪的双眼自顾自地唠叨。
“你说大仲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你又不会说话,小二鸡只会成日抽风转圈,我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就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么大的洞天里,是不是太凄凉了?啊,你哭了,你也觉得很凄凉是吧?”
老鼋痛不欲生地瘫在岸边,它恨不得自己明天就成精变成人身,然后离开这龙潭虎穴,远离这个残暴的机关人。
忽然,洞天生门处的一丝动静惊动了它,老鼋转过雪白的脑袋,疑惑地望过去,源小仲反应比它还快,早已一溜烟朝生门处狂奔而去——一定是大仲和主人回来了!
可他最终并没有迎来满面笑容的神仙眷侣,生门处躺着一个满身鲜血的狼狈男人,源小仲惊呼着跑过去扶起他,居然是大仲!他上半身已经被血浸透了,似乎伤处在胸口要害,是谁做的?!
他将源仲轻轻抱起,飞快朝小楼跑去,忽觉他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颤声问:“谭音呢?回、回来了没?”
源小仲急道:“没有……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源仲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痛苦,他脸色苍白,面颊上星星点点沾着干涸的血迹,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细微,这是受到致命重创的表现。源小仲小心翼翼把他抱回小楼,正要进门,忽听他又道:“去庭院……树下……”
“你会死的!”源小仲急得口不择言。
“去。”
源小仲只得将他轻轻放在一株花树下:“我、我去给你拿药……”
可他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药,大仲伤在胸口,金创药能用么?还是要先清洗一下伤口?源小仲手足无措,团团转圈。
源仲在树下喘息片刻,神色慢慢缓和,低头看看身上血污的衣裳,将之轻轻解开,脱下。源小仲这才发觉他的右手软软地耷拉在一旁,像是骨头断了,左脚也是……衣服被轻轻丢在地上,他的身体鲜血淋漓,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浓稠的血液从里面缓缓流淌下来,更可怕的是,伤口正在逐渐扩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血肉一般。
“绷带,水,干净衣裳,梳子,铜镜。”
源仲简洁地吩咐。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什么干净衣服和梳子镜子!源小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违心地替他取来要的东西。
源仲将身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用绷带缠绕伤口,换上了干净衣裳。铜镜被源小仲捧在手里,源仲盯着镜子看了很久,眼前渐渐开始模糊,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镜子里的人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拆开长发细细梳理。
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将长发重新簪好,低声问:“看上去如何?”
源小仲抓耳挠腮:“看上去很好!可是大仲你的伤……”
“我在这里等她。”源仲声音很低,“你去吧,不要打扰我。”
这到底怎么回事?!源小仲憋得快炸了,他退到一旁,眼怔怔地看着源仲,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越来越白,好像随时会倒下去。
五天,他足足在庭院等了五天,血污的衣裳换了又换,始终用最光鲜的容貌等着。
湖畔的柳树抽出了嫩芽,风里带来春日的暖意与香甜,源仲倚树而坐,他漂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像两粒灰色的琉璃珠。
“开花了么?”他忽然问。
源小仲折了一支梨花递给他:“开了。”
“小二鸡呢?”
“我、我去把它搬来。”
源小仲刚转身,就这么突如其来地,他见到了谭音。她白衣落拓,远远地悬浮在庭院外,大半边身体像是透明的,白衣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源小仲的下巴差点掉地上,指着她一阵乱跳,张嘴尖叫:“你的身……”
话没说完,他的喉咙又卡住了,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像只青蛙一样愚蠢地跳着。
别说。
谭音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源小仲再一次从里面读出了哀求的意思,许多天前,她也曾露出过同样的眼神。为什么?他还是不懂,可他挥舞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神色忽然变得黯然,转身默默离开了。
树下的源仲没有抬头,他灰色琉璃珠般的双眼失神地凝望着远方,耳畔听得有人轻轻地踏草而来,熟悉的令人陶醉的气息缠绕着他。一个人慢慢蹲在他身边,低声道:“终于找到你了。”
一前一后,他们都知道最终的归处一定是这里,他笃定地等待,她笃定地赶来。
这或许又是个梦,这些天他已做了无数个这样的梦,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是真?是假?他看不见她的脸,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眼睛里藏着春风般的笑,总是对他说着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情意。
源仲闭上眼,慢慢地将身体倚在她肩上,低声呢喃:“抱着我。”
柔软的气息包围着他,她的头发贴着他的脖子,冰冷光滑的脸颊摩挲着他的脸颊,她咬着袖子环抱在他双肩。
对不起,没有办法抱你。
“你在等我吗?”
“嗯。”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
“想说什么吗?”
源仲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忽然开口:“你想要我的左手,我会把它给你。”
“不许这样做。”她摇头。
“那就说你喜欢我。”他的声音再度变得狂热。
这熟悉的对话,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他简直像一只追逐月亮的猴子,盲目的相信着,追赶着。他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也曾和无数的美人嬉笑玩闹,可他的心一直停留在癸煊台上,停留在她的双眼中。
要到何时,这种狂热的情感才能停歇?
你喜欢我,你只是不愿说,到现在还是不愿说。
几滴水忽然落在他唇上,尝起来咸涩无比,是泪水。
“我爱你。”她轻轻说着,声音似乎在发抖,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源仲,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