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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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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挚友

荆襄卫氏是将门世家,祖辈里出了三朝将才的镇国公,得皇帝亲赐长戟镇山河,家世传承,素有积威。卫峋得祖辈庇佑,年纪轻轻便入朝做了郎官,虽然品阶不高,但是为陛下护卫,常出入左右,这些人多半都是从世家子弟中选,要求出身好,武功高,最重要的是样貌也要出挑,所以这类人往往都是腰环配剑,高大俊俏,为陛下宿卫禁中,看人也是居高临下,一股傲气。

卫峋当了两年的郎官,姐姐又是皇帝的卫妃,性情自然比旁人更加傲些。又在二十五岁这年接手了提刑司,一时风头十足,一上任,就抓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

当真是年轻气盛。

卫峋却并不在乎。

他一向不需要和他并肩的人。

可唯独,他喜欢武学。

幼时,他就在军营里厮混,抱着剑到处乱窜。

他枕头下,一直放有一本话本,叫做《闲时剑挑落花》,虽然名字很雅致,但说的都是江湖打打杀杀的事情,里头讲的是一个剑客孤身闯荡江湖,和各大高手过招,中间还遇到一些红颜知已,最终登顶武林巅峰的故事。有些俗套,甚至能算得上粗制滥造,里头有些话如今读起来都是逻辑不通。但偏偏,里头的故事和这个剑客形象就跟真的一般,仿佛这世上真的有这么个人,有那把剑叫居闲,那位剑客仗剑拈花,既能游刃有余与剑宗过招,还能连挑大内数十高手杀出血路后又不屑一顾。

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是卫峋深信不疑。

因为他真的亲眼见过。

彼时,卫峋还没有门锁高。

那时,他和姐姐经常会被带进宫,去看望老太后。老太后是他们本家的老姑母,逢年过节,都会将他们这些小辈叫进宫里说说话,卫峋年纪小,又好动,不喜欢听老太后絮絮叨叨,见姐姐乖巧地陪着说话,他便偷溜出去,想去驯马所。太后宫离驯马所很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大湖。

他正准备抄近路从湖中小亭穿过去,就听见一阵骚乱。到处都在喊有刺客,抓刺客。卫峋一时有些懵懵的,就被宫里的太监绊倒滚到一旁。刚抬头,就看见宫里的楼阁殿宇上,一个黑衣人戴着斗笠,提着剑,周围全是身着赤色锦袍的狼卫。那个黑衣人丝毫没有畏惧,在屋檐上身姿轻盈,短时间便占上风。

而他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便又被人流挤倒,扑通掉进了湖里,耳边嗡鸣,深水将他淹没,呛得他在水里扑腾,窒息之中,有人将他从水中捞起,怀抱着他在湖上掠过。他惊慌失措中,只能感受到湖面上的清风,以及身下那清亮的湖面,好似在飞。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那是李淮屏。

李淮屏将他扔在湖边的草堆里,走之前还浅笑着捏了捏他白嫩嫩的小脸:“好小子,以后少吃点吧。”

卫峋没有看清他的样子,迷瞪中就被他丢在了草丛里,回味着刚才是怎么飞过来的。

重伤的卫峋咳嗽了几声,没有详述。

只是支支吾吾道:“他救过我。”

这些事情他一向藏着掖着,连父亲都没有提过。

他如今是大梁提刑司实际掌权人,唯独念念不忘的就是那把居闲,但是怎么好意思告诉别人,他仅仅是小时候读过有关李淮屏的话本,就想找到他。如今他找到了一些线索,应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才被追杀至此。

卫峋哼了声,对着身后人道:“怎么,你认识他。”

身后的人听声音也不过二十岁,想来还没有他大。

“我没见过,难不成你这比我小好几岁的还见过么。”

卫峋不屑道。如今李淮屏应该三十六七岁左右,比他大个十几岁。虽然不知道他如今是何情形,但肯定不至于能跟背后这黄毛小子有什么关系。

李淮屏觉得这小子有些熟悉。他只认得他腰上挂着的是荆襄卫氏常佩戴的玉玦,并不记得自己和卫氏小辈有过什么交集。

按照年岁算,应该是他七岁的时候,遇见过自己。

李淮屏想起来了,但也没说些什么。

总不能说,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吧。

……

卫峋忍着疼,勉强撑起半边身子,瘫在那里,已经没有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神情,但是眉目里依然带着嫌弃。

身后这个人认识他,但并不在乎他卫氏的身份,一时间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卫峋察觉颈后那股凉意变淡,不自觉喘了口气。

李淮屏起身,跨过昨夜烧完的那堆灰烬:“你找不到他的,他也教不了你。”

卫峋哼了声:“与你何干?”

李淮屏声调上扬:“自然与我无关。”

季沉扛着大包,眉头皱在一起,显然是理解不了。

一时也不知道是说有关,还是没关。

李淮屏出去,门外传来声音:“不走吗?”

季沉掂量着要往出走,被卫峋叫住。

“你不帮我送口信,好歹得先告诉我你把我的剑呢?”

季沉:“扔了。”

卫峋仿佛被噎住:“我的鞭子呢。”

季沉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土里土气的样子,呆呆道:“也扔喽。”

卫峋心口一阵刺痛,硬是从齿间挤出来几个字:“扔哪儿了。”

季沉抬头朝外头空中一指:“那儿!”

说罢就哼哧哼哧出门。

卫峋:“……”

留在里头的人咬牙切齿,遂踉跄起身,扶着门道:“你既然这么重视和云伯奚的承诺,他如今就要死了,你这承诺还守吗?”

季沉猛地回头。

几乎是刹那间,李淮屏就提起了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卫峋垂着头,任由他将自己提起:“怎么,你也认识云伯奚?”

“你到底是谁啊。”

他的声音微弱,眼看着就要晕死过去,李淮屏掐着他的虎穴,迫使他清醒:“云伯奚不是去青州上安郡吗,那里是云氏故里、他的老家,怎么会有危险。”

卫峋撑着眼皮,扯动嘴角:“他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养病呢。”

“我只是想要那幅剪像而已,但有的人可真的是要他的命呢。”

对面的人气若游丝,显然是撑不住了,肩上的伤口已经裂开了,渗出来鲜血。

“平安巷,静园。”

“我告诉你了。”

“把我的剑捡回来。”

话毕,卫峋就晕过去了,季沉一探他的额头,竟然又起了高热。

季沉立马道:“他不能死。”

“我去医馆 ,你去静园。”

李淮屏沉声道:“我不能离你太远,否则……”

李淮屏有些抱歉。

季沉倒是利索的给出了解决办法:“那你扛着他,我们一起去静园。云大人病了,里头一定有郎中。”

云伯奚正坐在树下看书,微风吹过,摆在石案上的书本被风翻到了扉页,上头写着《攸宁文集》。

他捻指压住书角,复又翻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一页。

那是一首词。

里头有一句“长松卧壑,剑影疏林,独压千峰百嶂。”

落款上写着景明十七年春,观风亭。

云伯奚喃喃道:“十七年春,我在哪呢。”

这本文集是他的,上头还有他做的注,攸宁是他的字,里头的词句都是他曾经写的,可怎么看都想不起来曾经的情境。他目光很温和,扫过那一首词,不由地恍惚起来,这首词写的是个人,十七年春,他和谁在观风亭,又为他写下这一首词。

云伯奚有些头痛,不禁捏了捏双眉之间。

他瞥见底下小小的批注:赠挚友,李衍之,以作此词。

“李衍之。”云伯奚喃喃道,“想不起来了。”

“以前,我这么喜欢写词赠人么。”

他苦笑,这本文集里他写了很多诗词,里头不少都是赠词,如今读起来多少也有些文意不通,一时兴起,怎么会把这等词也抄录进去,这不是丢人么。

他又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是许郎中,他须发皆白,端着药碗蹒跚而来,身后还跟着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

她端着碟蜜饯,跟着药碗一齐放下。

瓷碗放在石桌上清脆作响。

许郎中坐在云伯奚对面:“该喝药了。”

云伯奚自觉好了些,有些不想喝:“我如今比以前好些了,有些事慢慢都能想起来了。”

许郎中翘着胡子道:“那你记得她是谁?”

季沉眨巴眨巴眼睛,将小脸凑了上去。

许郎中咳嗽两声:“云大人只是记不起来,不是看不清。”

季沉哦了声,收回了毛茸茸的小脑袋,见云伯奚沉默不语,遂有些落寞。

“瞧,这眼前的事儿都忘记了。”

许郎中向他解释:“你忘记了,一个多月前你让她给你裁了一张画,那张剪画你不是还不让别人看么,是不是都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

“你答应过她,若是有事,可以来找你。”

“这块印信,就是你给她的。你瞧。”

多年官场沉浮,云伯奚并没有接话,下意识在防备中仿若无事人一般摆摆手,背对着她。

“痼疾在身,心性又成了习惯,和外头的人基本不说话,越发少言寡语。”许郎中的话淹没在一声叹息中。

许郎中带着季沉离开,边走边道:“云大人之前交代过,你帮了他一个大忙,将来或许还会再帮他一次,所以你来,有什么事告诉我便好。你带来的那位伤者,我似乎也认识,既然都是上京来的,我也不会藏着掖着,这人身强力壮,死不了的。”

季沉眉目有些郁郁,并没有管卫峋:“云大人病会好的,对吗?”

许郎中直起身,摸了把胡子:“我的医术,自然是会好的。”

听此,季沉眉目疏解,笑了起来。

许郎中又道:“那你此行来,又是何事?”

“我怕云大人死了。”季沉揪着衣角:“就那个躺着的人说,云大人有危险,有人想让他死。”

许郎中笑笑:“这下青州的一路上确实都有些不太平,不过没人敢下手的。”

“宫里宫外的,都盯着他,反而那些人不敢先做些什么。”

季沉懵懵的,歪着头。

许郎中:“尽管放心,那人许是骗你的。”

另外一头,云伯奚依旧坐在树下。

李淮屏蹲在树上,朝他书本上扔了一个石子儿。

云伯奚抬头:“谁?”

李淮屏跳下来,正正立在他面前。

对面的人已经三十多岁,已经不复当初少年模样,仍旧是一身书卷气,但如今多了几分气度和沉淀。

云伯奚气定神闲:“阁下不请自入,又堂而皇之与我见面,不觉得失礼么。”

“哎呀,原来你三十六岁长这个样子。”李淮屏撑着臂膀,眯着眼睛看他:“也不是很老,我以为你会是个老学究的模样呢。”

他随意坐下,像是到了自己家:“不过我说呀,你这里的暗卫当真不行,门口那三个已经被我撂倒了。他们这若是遇上些普通刺客,护你周全还是可以的,这要是遇上些高手,还是不成。不过,刚才那个老头,是郎中吧,内力深厚,还是可以的,我也得等他走了才能进来。”

李淮屏的声音少年轻扬,有些吊儿郎当。

云伯奚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吊儿郎当的人,听他的声音就觉得此人轻浮。

不过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敌意。

李淮屏叹了口气:“怎么现在记性这么差了。”

“才三十六岁呢。”

“这可怎么办。”

云伯奚看着对面这个年岁似乎还小的人正絮絮叨叨些什么,言语里似有责怪他之意,也没有给他好脸色:“你这小辈,胆子不小。”

李淮屏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的气恼,不巧侧耳听见了脚步声,来不及跟他多说些什么,抓起他的那本文集,指着他看的那首诗急匆匆道:“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你当年写给我,我嫌太矫情了没要的,你这到处给人写诗的毛病改改啊。什么小辈,你还给我充上长辈了,拿腔捏调的,跟你爹一样。我可追你了九百里路,才在这把你撵上了,我都没说什么——”

许郎中的声音传来:“云大人,您在跟谁说话呢?”

云伯奚再抬头,眼前人已经消失,唯独留下刚才的话在耳边回荡,不由疑惑。

刹那间清醒。

“我刚才好像看到衍之了。”

许郎中问:“什么?”

云伯奚眼神陡然涣散:“我的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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