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赵素
上许郡位处大梁西南,四面环山,山泽峥嵘偏僻又是常年瘴气,除开本地人,初来此地的都会水土不服,所以多有被贬谪至此的犯官和其家眷,他们有些被削籍沦为刑徒,有些则是被流放,不得不迁居至此,大多数人都过的穷困潦倒,做着有朝一日能重回旧籍的美梦。
这些犯官大部分从上京来,他们带来了上京的诗词歌赋,经学典籍,对此地不少教化,有些人在这里依旧过着上流文人那一套,嘴里嚼着粟米,布衣芒屩,混迹渔樵,却依旧不减心气,只当是遭逢横祸,求个去垢养心。
赵素就是跟着这么一批人来的,独身嫁于田舍郎,常年土里刨食,行于乡野,来时不过十二岁,如今已近十余载。
她无儿无女,不尊本分不贤不肖,离经叛道。
所以被枷。
原定她要被枷十日。
如今,刚好是最后一天。
爆晒雨淋下,赵素早已虚脱,浮肿撑不起重枷,若不是当年同来上京的那些犯官家眷里还有些人识得她,为差役塞了些银钱,她方才能在夜里时被关到乌柳台的里面,否则她便会如同当年那个被“凌众”女人一般,或许会在半夜被群情激愤的人群勒死。但这些人自顾不遑,也只能帮她到今日而已。
赵素的眼神,清且哀。
她望着季沉,双目酸胀,自觉不能连累了她:“小姑娘,你别管我,再有五日,我便能从这乌柳台出来了,这些刑罚我受得住,你且先回家去。”
那差役身穿黑褐色齐膝长衣,下穿短绔,打量着季沉。
面前这个姑娘,说话语调也不甚像本地人士,赤膝挽袖,又着糙衣,甚至都不敢抬头,在他眼里,当属“贱民”之流。
根本不需要他正眼相看。
他就能感受到,面前人在颤抖。
不用他动手,身侧的人就在推搡她。
季沉只觉得,那个女人不该被这么枷着。
仅此而已。
没有故作的心生悲悯,她很欣赏她。
不出意外,季沉被人群指摘。
“这小姑娘也是不分是非了,竟是为了那罪妇敢顶嘴。”
“我瞧着她就有些不正常,莫非跟那里头的那个女人都有些毛病。”
“我瞧这是,你没见她也神神叨叨的,说不准都是熟人。”
季沉不喜欢这混乱的人声,在这种环境下,她双手止不住的颤栗,将自己孤立在一切人事之外,独独孩子气地盯着某一处,不再动眸,却敏感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涌来,连风吹柳叶的絮絮声都在此刻无比清晰,夹杂着周围摩肩擦踵的窸卒声。
她很不喜欢,也很不适应。
她想起了幼时在望江县衙里,因为性格原因,衙里的人害怕她跑丢了,守夜的狱卒便会带着她一起值夜。
昏暗的牢室里,他们都已熟睡,季沉则乖乖站在桌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晦暗不明的甬道。
劣质的灯油散发着陈腐味,微弱得照不亮一尺三寸,明明安静无比,年幼的季沉却觉得周遭尽是人声,她能听到里头人微弱沉闷的哭泣声,还有无望的唉叹声,别人看不到的阴影里,她都能清晰望见他们每个囚徒的脸,在和她对视。
绝望又冷漠。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赵素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不同,也察觉到不对,长撑一口气平和着望着季沉,譬解道:“你别怕,快些回家去,这些东西都是我胡乱画的,不过是困苦中聊以慰藉罢了,我已经认罪伏法,你莫要与官吏争执。”
季沉抿着唇,呼吸有些不畅,自顾自的在腰间摸索。
“我的刻刀呢——”
“我的刻刀呢——”
“我要我的刻刀。”
“我要我的刻刀。”
那时她父亲送给她的刻刀。
季沉喃喃自语,她攥不住自己的刻刀,就会莫名的躁郁抗拒。
她的手有些麻木,她想离开这里。
她想回望江县了,回巧巷。
可她没有刻刀,她害怕。
没有刀锋铬在掌心的痛感,她寸步难行。
“我的刻刀。”她语气渐弱,指尖发麻。
彷惶无主间,仿若山雨初霁的清凉没有预兆地慢慢靠近。
那股山中松香将她环绕,她似乎被人拥入怀中般,靠在了谁的臂弯,被托住了头,捂住了双耳。她闻到了李淮屏的味道,自溪山上来,经久不散,驱散了人声嘈嘈。
是数日来朝夕相处间的气息。
无比熟悉。
“别害怕。”
“别听他们胡说。”
薄雾穿过乱山,拥住了她。
是时风起,天上惊雷乍响,乌云团簇。
要下雨了。
身侧的人哗啦散开,急着往家的方向走,热闹也看够了,总不至于还要淋一身湿。
那差役也见没趣,瞧这雨来的架势应该还挺大,倒不如回家打壶酒,趁此还能偷个闲。
徒留季沉站在那里。
她仰头,弱弱地抬眸,被风将发丝拨到耳后,温柔又缱绻。
“小姑娘,快去躲雨吧,肃州的雨寒凉,淋上是要病的。”
赵素见她愣愣站在原地,提醒道。
天上雷鸣声阵阵,豆大的雨滴就落了下来。
季沉碎步跑向一边的围墙,想起了什么,跑了回去,越过了那道台阶,将腰上的斗笠扣在了赵素的头上。
她蹲坐在离赵素不远处的围墙石阶旁。
身侧的人也撩袍坐在她的身边,看她清寡的影子,在风雨里显得冷寂单薄。明明比寻常女儿更加孱弱,却毅然决然,骨子里透着不屈。柳条荡过,落在小姑娘身上浅浅的叶影。
她还在抖,趴在自己膝上,不再抬头。
李淮屏悄声问道:“想回家了?”
她并不答。
李淮屏看到了她裸露出来的脚踝,不禁侧目,望向了地上因雨滴扬起的尘灰。她从不涂脂抹粉,面庞干净,赤诚无比,一般这个时候,季沉都沉默不语,不太想搭理他。
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胸口怀里的那把刻刀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拿出来。是他将季沉带了出来,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当初为什么那么笃定,头也不回的跟他离开。
只好默默在侧,听她浅浅的呼吸声。
即使她的身侧显得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嗯。”季沉过了半晌道,她抱膝几乎要将自己藏起来:“但不是现在。”
“我不怕别人骂我,我只是不习惯,我从小在望江县衙长大,除了七娘,我没有朋友。我是今天第一次见她,但我第一眼,我就知道,她跟我是一样的人。我看的懂她在写的什么,也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没有疯,更不是在作践自己。”
“李淮屏,其实我很开心。”
耳边脚步声踏踏,李淮屏回头。
季沉扔下他,冲进雨帘,跑向了乌柳台。
赵素弯着腰,正头顶着刚才那个小姑娘戴给她的斗笠,看着雨水将地上的数图冲刷干净。
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双草鞋。
季沉顶着雨,平复下心情,在雨里头有些拘谨道:“我很想,很想听你给我讲讲它。”
“我不想等。”
以地为纸,以柳枝为笔,将这雨活的泥碾做良墨。
这潺潺春雨,料峭寒风,又如何。
“我第一次遇见您这样的人。”季沉和她蹲在一起,顺目低眉眸里清亮。
被困着的赵素,是和这个小姑娘第一次见面的,甚至两人都不知名姓,却不自觉地与她亲近。
“好。”她答。
曹臬正在闻茶香,思付着怎么应付卫峋要进山的事儿,加之昨夜山洪,几个人拿了官林署的签牌去伐沉松木,竟是被山洪裹了去,这些人的家眷竟然都在官林署外头闹事,讨要个说法,一时间曹臬也是焦头烂额,头比谁都大。
他对着养的雀儿撒了把食,低声道:“都是些贱民,自个儿想要发财,还要连累本官,你说是也不是?”
“把自己的命搭上,还赖上我了。”
“你说这为官,怎么就这么难呢,都说要体恤贫民,这个恤怎么写的,说的就是要么这为官的要耗尽心血,要么就是要委屈委屈这为民的心血,你说是也不是?”
那只雀儿在笼子里扑腾,很是活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臬被逗笑,心里舒缓了不少。
那边王祐瞧见自己送的这雀儿,也跟着话茬道:“这些人闹闹最后就散了,就没见有吃糠咽菜的贱民能翻了天儿的。”
他托着曹臬的手扶他坐下,道:“卫大人朝西边去了,不晓得是要办什么事儿。”
曹臬皱眉:“不是让你这几日都跟着他么,若是他有什么想办的,从你这里过手不就成了。”
那王祐也是苦着脸心底叫屈:“人家骑着马就走了,我怎么敢拦上差呀。”
心里这么想又说:“倒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不知怎么和那个乌柳台受刑的女人搭上话了,要不要找个由头,把那个女人关到牢里去?”
“这个女人,可是一直在为她公爹叫屈呢。”
曹臬道:“你说的那个女人,他公爹就是为我们造船的那个?”
王祐:“是也,当初船翻了,那么多沉松木都糟蹋了,可不就是她公爹的错?当初您可是顾念着他是这郡里的大工匠,才放心把这造船的事儿交给他的,谁能想到他竟然辜负了您的心意,最后连人带船都没在江里了,还害的今年官林署的木头交不上数。”
“按道理,这人没了,他亲儿子不给他叫屈,倒是这做儿媳妇的,腆着脸来喊冤,还拿着一套自己说辞要证明这船绝对没有问题,您说这算什么事儿?”
“要我说,这赵素与她公爹,合该不会是个爬灰的吧。”
“所以我就知会了衙门,给她捏了个由头,枷她十天,看她熬不熬得住。”
曹臬对他要枷这个女人的行为并没有什么评判,倒是对这个女人的名字似乎是有那么点印象:“你说她叫什么?”
王祐又答:“赵素。”
“上京来的犯官家眷?”
“是。”
曹臬是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那个精通算学,爱观天文的前户部主事,赵中正。
被剑客所杀,又割下头颅的官员。
是她爹。
偏鄙的天地里,万籁俱静,霖雨早歇,乌柳台旁疏影挂残光。
穿着补缀鹌衣的女人,戴枷盘坐,被拘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眸里却含有千层波澜,她仰着头,对季沉道:“你读过《齐物论》吗?”
“世间万物,四时各有盛衰,万古不改,你我这样的人,想窥探百万年的天地,怎么能跳出这枷锁,获得“游于万化”的自由呢。”
她似乎要被愁苦淹没,却在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时目光炯炯:“我喜欢数。”
“我喜欢用数来观万物,看斗转星移的变化,也看落叶盘旋的轨迹。”
“只可惜,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她目光暗淡,像是想起了什么,“如果我父亲在,他一定会解答我不少的困惑。”
当初在一方院落里,她和父亲相对而坐,在石井上摆上算筹,听他说天地经纬,教她用另外一种方法看天识物。
赵素的话轻飘飘的,散在空中。
“无人再与我论书,再帮我解惑。”
季沉掌心握着那把复刻出来的锁扣,怅然道:“当年仓颉定书之行时,天雨粟,鬼夜哭,就是他将笼罩在世人眼前那无形的雾就此驱散,自此山川脉络,鸟兽虫鱼都留下痕迹,以至于民智日开,天地震动。”
季沉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言辞恳切,亦如安慰她道:“所有的一切,都会有答案的。”
“雾也终会散的。”
“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赵素看着她,觉得这个小姑娘说话总会有些没头没尾,但却总能说在她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