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柔是被奶声奶气的喵喵声叫醒的,她一睁眼就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胖猫蹲在枕头旁边,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窗帘和灯都关着,但明媚的阳光还是透过灰色的纱帘照了进来,昨夜没看清的卧室此时逐渐清晰起来,床很大,床单被套都是低调的灰白色,还有一个深棕色的大立柜和宽敞的木质书桌,白色的墙上有一个更白的长方形,长方形四周发黑,那里应该挂过一幅画或者照片之类的东西,除此以外屋里没有任何装饰品存在的痕迹。
时间应该不早了,赵小柔有一种已经日上三竿的感觉,她下意识想看一眼手机,却隐约想起昨天晚上,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来到这个家以后她就没碰过手机。
她没机会看手机,想到这里她脸刷的就红了,而此时下体和小腹肿胀撕裂的痛感唤醒了更多关于昨晚的破碎的记忆,此刻这张床是安静的,可就在几个小时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翻云覆雨的激烈碰撞,她掀起被子看了一眼,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汹涌而来。
「醒了?」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卧室门口,快速扫了她一眼,眼神很平淡,也没有多余的话,只径直走到床边,将怀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在被子上,「你的衣服洗了,还没干,这两天先穿我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没看她,只看着那堆衣服,语气像是叮嘱病人按时服药一样不容置疑,赵小柔看到他耳朵有一点红。
这就是和熟人睡觉的麻烦,当黑夜这一层保护色褪去,当情欲消失,他简直尴尬得想立刻赶走这个讨厌的女人,可谁让她脚腕肿得像个苹果,还碰上南方潮湿阴冷的雨季呢?早上洗的衣服,都快下午两点了还又冰又湿,一拧都能拧出水来。
麻烦,真是自找麻烦。
「嗯。」赵小柔和他一样尴尬,除了嗯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条。」
「哦,好。」
周荣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还是不看被子里赤裸的女人,拎起枕头上的胖猫崽就出去了。
赵小柔磨蹭了一会儿才爬下床,地上放着一双纯白色的棉拖鞋,鞋尖朝外,垂下脚就被柔软温暖的绒毛包裹住,她撑起身体,忍住下身和脚踝的疼痛,扶着墙一点点挪出卧室。
客厅被灿烂的阳光包围,灰白纹理的大理石瓷砖被染成温暖的金色,玻璃茶几上堆着厚厚的书和一个深蓝色的马克杯,刚才的小猫崽此时正勾着头偷喝马克杯里的水,头上有一撮黄色的毛,像一个丧丧的秃顶中年大叔。
「你在干坏事。」
她挪过去坐在沙发上,笑着捉住小猫抱在怀里,揉搓着它头顶的黄毛,小肚子圆滚滚的都是肉,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不挣扎也不乱叫,很乖,她很喜欢。
「喜欢就拿回去养,我也没空照顾它,哦对了,它是母的,别忘记给它做绝育。」
赵小柔抬头,周荣正端着碗面无表情地从厨房出来,瞄她一眼,把碗放在离她很远的餐桌上,「好了,来吃吧。」
赵小柔想起父亲,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在父亲还没有被赌博彻底毁掉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照顾着她,没有特别的呵护,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地考虑到女儿的需要。
「谢谢。」她羞赧地冲周荣笑笑,他快步走过来熟练地将她搀起来,再一步步挪到餐桌旁坐下。
酸汤面还冒着热气,诱人的呛辣子味直往赵小柔鼻子底下钻,碗里卧着金灿灿的荷包蛋和翠绿的青菜,汤面还漂浮着火红的辣油,光是看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
「你先吃,今天我要去院里一趟,可能会回来得很晚,你先睡。」
一句话说完,两人俱是沉默,周荣想自己离婚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前妻存在的痕迹也太重,就连说话习惯都改不过来,
「明天衣服干了你就走。」
他冷冰冰地补充一句,背过身去书房整理材料,而赵小柔也只顾着埋头吃面,辣得耳朵根都是红的,含混不清地在他身后应一句:「好」
男人一贯雷厉风行,材料理好了拎着包就要出发,临出门的时候赵小柔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追到玄关,熟练地拿过挂在衣架上的皮夹克递给他,
「外面冷,多穿点。」
趁男人准备开门,她眼疾手快地把一条羊毛围巾搭在男人脖子上,灵巧快速地打一个漂亮的结,低眉顺眼地笑着,像是清晨站在门口送丈夫上班的妻子,夜晚也会以同样牵挂的姿态站在门口等丈夫回家。
「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打电话。」周荣看一眼女人肿胀的脚踝,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朴素的白底黑字,除了职务和名字就是一串长长的号码,这是从去年相识至今他第一次留下让她可以联系自己的方法,离永绝后患又远了一步,但她这个样子总让人放心不下。
「好的。」她轻轻接过名片,他发现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上海结束了连日来连绵不尽的冬雨,总算在过年前迎来一个晴朗的周末,虽然温度仍徘徊在零下一二度,但万里无云的晴空还是令人身心愉悦,连周荣这样严肃沉闷的男人也难得的打开车窗,合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哼唱:
我愿抬头看
你就在对岸走得好慢
任由我独自在假寐与现实之间两难
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
你就在对岸等我勇敢
你还是我的我的我的……
他低头看一眼脖子上的围巾,女人指尖的香气还停留在柔软温暖的羊毛上,他回想起黑夜中极致的缠绵,这香气随着汗水的蒸腾越发摄人心魄,她湿润紧致的身体,似痛苦似欢愉的表情,眼角的泪水,她好像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因为自己的闷哼喘息完全掩盖了她像猫一样细弱的哭喊。
温柔乡是什么?他读过很多书,偶尔会在某一页的某一个桥段中看到这个词,作家往往会用一种讳莫如深又倍感惋惜的语气描绘盖世英雄们深陷温柔乡的无奈处境,
「缺乏自制力的男人才会被轻易诱惑,还大英雄呢!真是没用!」
周荣清楚记得年少时鄙夷的想法,可谁能想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即将迎来三十三岁生日的自己竟然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热血翻涌,为了不看到那个女人,为了仅存的尊严和理智,在周六下午冒着寒冷的天气仓皇出逃。
其实周荣今天不用加班,他只是不知道怎样和她共处一室,忍耐是痛苦的,可不忍耐的后果更加严重,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到最后就是长长久久的无数次……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接吻,拥抱,她会在每一个清晨那样笑着给他系围巾,会在每一个夜晚留意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揉着惺忪的睡眼跑过来给他一个情意绵绵的拥抱……
她也是西北人,他终于不必再在点菜的时候刻意选择清甜寡淡的菜色,他爱吃辣,她也爱,辣得鼻尖直冒汗也只觉得爽快。
他要买一个牵猫绳,在夏日的傍晚带着她和猫去公园里遛弯,肥胖的猫和消瘦的她都需要锻炼,而他会苛刻地要求他们不走五公里不许回家……
婚姻不过如此,他甚至都没见过几个人的婚姻像这样圆满,可对于一个大男子主义到极点的男人来说,不纯洁和不完整是难以逾越的鸿沟,足以将这段美好的爱情。
很遗憾,但足够坚决。
开进医院地下车库的时候电话响了,急促均匀的铃声让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又在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落了下去,
是穆妍。
「喂?」他把车停稳,期间电话铃声就没断过,他有些烦躁,但还是尽量保持温和的口气。
「有空见一见面吗?」电话那头听不出情绪,和平常一样软绵绵、慢吞吞的,可她给周荣的印象竟然是坚强果决的,两人的关系由她开始也由她终结,不拖泥带水,周荣觉得和喜欢比起来,他对穆妍更多的是敬重。
「有事吗?」
「没事,就想见一面。」
周荣缓缓皱起眉头,他讨厌含混不清,这种师出无名的邀请在他看来纯属浪费时间,
但他还是答应了,他对穆妍有愧。
两人约在穆妍很喜欢的一家私人咖啡馆里,这里安静得可怕,装修风格除了黑就是灰,连空气中漂浮的咖啡香气都格外苦涩,谁要是有个抑郁症什么的,来这里简直是自寻死路。
穆妍似乎一早就来了,单薄的身体套着一件宽松的纯黑色羊绒衫,落在窗边的剪影孤零零的,和窗外烈焰般盛放的玫瑰形成鲜明对比,一只三花猫踩着窗台路过她的身边,她却像没看到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
「穆妍?」
他叫了她一声,她像被惊醒的梦中人一样抬头看他,对他笑一下,招呼他坐下,还点了他最喜欢的热美式和三明治。
女人的殷勤对周荣而言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稀松平常,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他初中的时候,一开始是惊恐,然后是羞涩,最后渐渐变得厌烦至极。
陈琛总说周荣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他不知道爱情阈值过高并不是什么好事,它剥夺了周荣生命里的新奇和喜悦,哪怕一个矜贵而美丽的女人这样贴心地照顾着他的习惯和喜好,也依旧无法令他动容。
「有事吗?」他再问一次,实在没心思吃三明治喝咖啡。
「我去过你们医院,今天早上。」
她笑着直视周荣的眼睛,像穿过一块透明的玻璃看向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本来是去找爸爸的,就听到他们说周医生昨晚是和一个女人一起走的,白白瘦瘦,圆圆的娃娃脸,呵,这些人还真是多嘴多舌,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她端起咖啡抿一口,眼睛始终没离开周荣的脸,
「周老师,你还是一个人吗?」
穆妍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认清了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心思,可这心思有多少分量呢?够不够让他心甘情愿地结束单身呢?
「是,我还是一个人。」周荣坦然地回望穆妍,他没有反对流言蜚语,但还是选择把和那个女人发生的一切都归在没结果的感情里。
「你不喜欢她,不想和她结婚吗?」
穆妍嘴角上扬,玩味地摩挲着咖啡杯垫,
他带骆平年玩剩下的女人回家,疼她爱她,把她吃干抹净,可他会给她承诺吗?
「我喜欢她,但不会和她结婚。」
周荣几乎是下一秒就回答了她的问题,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以一种了然于心的姿态看着穆妍,他知道穆妍的恶意,他选择成全她:
我是卑鄙的封建男权主义者,我不值得被爱,可你们女人真的能不爱我吗?
就拿赵小柔来说吧,她一定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在他身后用渴求的目光望着他,祈求他的垂怜,女人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货,他拼了命往外推不还是有人乌央乌央地往上扑?
如果他想要结婚,勾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挑到最优秀的女人,丢一个赵小柔有什么可惜的?
周荣的坦荡在穆妍的预料之中,她也释然了,
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优越的长相和清冷的气质,而聪明的头脑和充足的实力让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游刃有余的气度,哪怕只穿着款式简单的皮衣和牛仔裤,留着极短的寸头,也引得咖啡馆里的小姑娘们羞红着脸频频回头。
但有什么用呢?这些都只是空壳子,里面的灵魂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凤凰男,那女人有过婚姻,还怀过别的男人的孩子,这极度损害了他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脆弱的自尊心,
他绝不会承认她,更不会光明正大把她娶回家,最多就是趁天黑带她回去疏解一下难耐的欲望,天一亮,连她的名字都不会提起。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连骆平年都不如。
至于那个被男人当做玩物随意丢弃的女人,可怜是真的可怜,活该也是真的活该。
什么锅配什么盖,她还是趁早离这两人远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