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有人找你。”
午饭时间,赵小柔刚打开外卖盒,新来的实习生就苦着脸跑进来,委屈巴巴地跟她诉苦:
“我跟他说你在吃饭,他就骂我不懂规矩,问我认不认识他是谁,我怎么认识他是谁……”
“行了你休息会儿吧,我出去看看。”赵小柔合上盖子叹一口气,一顿午饭被打断两三次是常有的事,她习惯了,胃口也越来越差,反正等她回来饭也凉透了,干脆留到晚上微波炉里转一圈儿,凑合着当晚饭吃吧。
她推开就餐区的门,顺着幽深的走廊往大厅走,谁也想不通一家银行为什么装修得鬼鬼祟祟的,曲里拐弯的像地下交通站一样,光是来回走一圈都筋疲力尽了……
大厅里光线充足,现金区排队的客户在吵吵嚷嚷中午为什么只开一档窗口,而空荡荡的贵宾室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双手插兜,正歪着头看墙上的员工照片,
“还是我的小柔最漂亮。”他由衷地感叹一句,回头冲赵小柔绽放一个灿烂的微笑。
两年多没见,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金丝边眼镜后是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只是黑发中夹杂着几缕灰色,手上依旧戴着劳力士腕表和一串血红的佛珠,穿着款式简单的白衬衫和米色休闲裤,
那牌子也只有看得懂的人会感叹其高昂的价格,新来的实习生哪知道这一身优衣库风格的打扮抵得上自己大半年的工资呢?
“骆总找我有事吗?”
赵小柔远远地站在门口,尽量保持平静。
“有事?”骆平年轻轻嗤笑一声,“我有事会找你吗?你能帮我办什么事呢?”
他缓缓踱到赵小柔跟前,距离近到她可以看清他眼下的泪痣,男人本就长相阴柔,再配上泪痣就显得有些病态,
“小柔,我哪一次找你不是因为爱呢?”
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睛却极其专注地凝视着她,
“我最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想不想听一听?”
赵小柔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想。”
骆平年无奈地笑笑,转身走到沙发边坐下,慵懒地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说起自己的梦境:
“梦里是台风天,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外面大雨滂沱,我有些看不清路,但无论怎么开我都会看到同一个背影,瘦瘦小小的,就站在地下车库的入口,被淋成落汤鸡也一动不动,手里拎着两个大礼盒,包装都被泡烂了,我知道那是送给我的,但我还是从她身边开过去,溅了她一身水……”
他说完仰头看她,笑眯眯地问:“你猜我梦里的人是谁?”
赵小柔知道骆平年说的是谁,那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因是她的同事在帮骆平年的公司开户时出了差错,又吵着闹着不肯去登门道歉,这烂事最后只能落在最老实最好欺负也最没背景的新员工赵小柔头上……
“我猜你一定觉得倒霉透了吧?帮同事一个忙,却搭上了自己一辈子。”
骆平年的笑容顿了顿,但随即又扬起一个更灿烂的笑容,
“可我觉得很幸福啊,那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铭记的幸福时刻哦,小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信我,这次我没有骗你。”
他说着站起来看向窗外,午后的阳光很明媚,连他阴鸷的脸都柔和起来,
“唉……要是有后悔药就好了,有多少我买多少,不要出生在骆家,不要跟我爸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置气,不要把我那个做脱衣舞娘的妈推下阁楼,不要放弃做一名医生,不要碰那批药……
可娶你这件事我不吃后悔药,我把这一颗后悔药留给你吃,这样你就不会嫁给我这个人渣。”
他回头看向赵小柔,一半脸沐浴阳光,另一半脸隐匿在黑暗,
“你喜欢姓周的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五年?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离开阳光,在黑暗中慢慢走到赵小柔面前,拨开她脸上的碎发,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可惜等我死了你们才能在一起,我很好奇那姓周的小医生能不能接受我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
说罢他叹一口气,
“本想拉你一起下地狱,但怎么看你和我都不是一路人,罢了,我佛慈悲嘛。”
赵小柔感觉腕上一凉,一串血红的佛珠戴在了她的左手上,骆平年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骆总,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小柔惊恐地看着门口黑压压的人群,个个穿着深色制服,面容威严,压迫感十足,她认出站在最后的那个男人,她记得他姓霍,是警察。
“这是什么?”站在第一排的男人狐疑地盯着那串佛珠,犀利的眼神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脸,
“我母亲的遗物,我转赠给我太太不可以吗?咱们政府应该还没穷到连老百姓从庙里求来的佛珠都要没收吧?”骆平年扶一下眼镜,满脸鄙夷的笑容
刚才说话的男人也笑了,“骆总谦虚了,您可不是老百姓啊!”
说完他冲身后使了一个眼色,很快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按住骆平年的肩膀就要把他带走,
“小柔?”
被带到门口时骆平年转身看向赵小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替我跟刚才的小朋友道个歉,不是故意凶他的,实在是时间不多了。”
“还有,照顾好自己。”
银行门口被警车围了个水泄不通,红蓝光闪得人眼睛疼,到处都是围观的群众,当事人赵小柔却瘫坐在贵宾室里发呆,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可她只觉得如坠冰窟。
“赵小姐?你还好吗?”
赵小柔循声望去,那个姓霍的警察站在门口,
“他们还没走?”赵小柔听到警笛声还在响,她只想让它别再响了。
“前面路段刚好出了车祸,等道路疏通了再走。”
霍翎走进来坐在她旁边的小沙发上,这丫头吓得脸都白了,他犹豫着该不该安慰她一下。
“人真的是他杀的?”
赵小柔越想越后怕,刚才骆平年但凡动一下杀心她都没命坐在这里晒太阳。
“人不是他杀的。”霍翎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但这的确是事实,人不是骆平年杀的,凶手是死者的爱慕者,爱而不得动了杀心又想嫁祸给骆平年罢了。
“不是他杀的?那为什么抓他?”赵小柔蹭的一下坐起来,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震惊地看着霍翎。
“因为一封举报信啊!”
霍翎笑着冲赵小柔眨眨眼睛,
“举报 XX 医院的院长因为一批药物接受骆平年的回购款,你可别小看这封信,牵连出来的人可不少啊,写信的人也挺厉害,织了一张大网,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应该费了不少功夫。”
赵小柔从不知道骆平年做的这些事,但听起来很严重,怪不得他一直说死啊死的,
“那他会判死刑吗?”
“死刑不至于,十年以上到无期倒是有可能,还要没收个人财产,这辈子算废了,怎么了?怎么问这个?”
霍翎心想这丫头还真是恨透了骆平年,直接一锤定音成死刑了,可看她表情并无恨意,只有困惑
“那他怎么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
霍翎的笑容僵在脸上,这时银行门外传来巨大的骚动,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尖叫,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医院!快!快送医院!”
……
“赵小柔女士,这是我根据骆先生的遗嘱要交给您的东西。”
隔着一张宽大的黑色木桌,面前这位自称骆平年律师的男人郑重其事地推过来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罐子和一枚婚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骆先生交代他所有的遗产都归属于您,但……这就是他仅存的遗产了。”
律师表情略显尴尬,但赵小柔只觉得唏嘘。
黑罐子里是骆平年的骨灰,一米八几的人死了就剩这么一捧灰,他那挥霍不尽的财富和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转眼之间就灰飞烟灭。
还有他对她的折磨,他说那是爱,但他们每一次做爱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噩梦,如今那些血淋淋的刀口和被烫焦的皮肤都变成了不痛不痒的疤痕,小腹的刀口也停止增生,颜色逐渐变淡。
除了丧失生育能力和落了一身疤,三十三岁的她还是一无所有。
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她来上海一趟,浑浑噩噩读了四年万金油专业,又在毕业后稀里糊涂进了银行上班,意外认识了骆平年,和他见过一次面以后她发誓再也不要见他第二次,可人生讽刺就讽刺在这里,他们不仅见了第二次,还做了整整五年夫妻。
她的爱情也没意义,
他注定不是她的,一晌贪欢的下场就是把年少时纯洁无瑕的爱恋踩进烂泥地里发烂发臭,
一夜情也好几夜情也好,统统都只关乎肉体,与爱情无关。
他本该只出现一次,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怀念。
“赵小柔女士,这是骆先生生前好友为您写的推荐信,还有一封调任书。”
律师隔着桌子推过来两张纸,赵小柔低头瞥了一眼,顾长泽,听都没听过的人,却用一大张纸的篇幅洋洋洒洒写满了对她的溢美之词。
而调任书就很言简意赅了,上海市分行营业部的某个养老岗位,事少钱多,她还是骆太太的时候坐过这个位子,只是离婚后没了资源,就被一脚踢到了一线网点,谁能想到有一天她还会回去呢?
骆平年就是骆平年,人都死了还有这么大本事,还是说主宰她这种小人物的命运根本就不需要多大本事呢?
“张律师,谢谢您,骨灰和戒指我收下了,推荐信和调任书就不必了,”
她隔着桌子把那两张纸推了回去,
“骆先生有说过希望我把他的骨灰安置在什么地方吗?”
律师摇摇头,“骆先生说随您处置。”
骆平年出生在上海,祖上是浙江人,母亲听说是澳门人,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外婆是潮汕人……
没人知道他想去哪,也可能觉得去哪都一样吧。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啊张律师。”
赵小柔拿着骆平年的骨灰和他的婚戒走出黑暗的房间,走廊里阳光亮得刺眼,她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到靠墙站着的霍翎。
“都交代好了?”
霍翎看一眼赵小柔怀里的东西,一时也觉得有些唏嘘,同时替她感到不值,
“就这点东西?”
可赵小柔好像一点都不难过,她抬头冲他豁达地笑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东西少不好吗?多轻松啊!”
霍翎语塞,尴尬地挠挠头,突然想起他是来接她回队里做收尾工作的,
“也是,都过去了,走吧赵小姐,今天也带你坐一回警车!”
赵小柔没坐过警车,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再加上晚高峰堵车,沿途的风景老半天都没什么变化,她索性收回目光,小心翼翼瞥一眼身旁专心开车的霍翎,
“有什么问题吗?想问就问,别纠结。”
霍翎笑着回看她一眼,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
“就想问问案子怎么破的,我是说沈小姐的案子”
“就那么破的呗!当你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却还没有进展的时候,哪怕能排除掉这个人的嫌疑,那也算是破局了,所以……我们是不是该感谢那位帮我们破局的功臣呢?”
赵小柔看着霍翎,认真地点点头,“要感谢的!”
霍翎戏谑地瞟她一眼,“但那位功臣派头可不小,他只想要一个人的感谢。”
赵小柔不解,“他想要谁的感谢?”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