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妍跟着校长洛桑穿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这是这所小学唯一的教学楼,只有两层,
高原明媚的阳光透过蓝色玻璃照射进来,长方形瓷砖和花岗岩地板都被染成如梦似幻的蓝色,校长粗糙硬朗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
“教室里没学生?也没老师?”
穆妍透过敞开的教室门往里瞟了几眼,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桌椅板凳都是极其粗糙的木头,黑板上只写用白粉笔写着几个简单的汉字,倒是教室后面的板报上贴满了五彩斑斓的水彩画,
呵,画得都是什么玩意儿?在穆妍这个专业美术生看来这些童画就是一群小屁孩儿用五颜六色的水彩笔胡涂乱抹的垃圾,
这老师水平也够菜的。
“我们只有一个班,下午不上课,男娃娃们去村里老人家里帮忙干活,赵老师带女娃娃们在操场上画小兔子。”
校长听到穆妍说没学生,生怕教学楼的事情泡汤,赶紧解释不是没学生,而是老师太少,他们这儿环境偏僻,条件落后,外头的小姑娘小伙子都不爱来,偶尔有一两个支教的老师还都是在校大学生,甚至是来这儿游玩的旅客,教不了多久就要走的。
穆妍不置可否地挑挑眉,她不想说伤人的话,但谁吃饱了没事干愿意在这儿久留啊!
等钱到位了,再给开工仪式剪个彩,过过当金主爸爸的瘾,她也准备撤了。
她顺着洛桑的视线往楼下看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操场在哪儿,土坡倒是有一块,几个小孩搬着小板凳围在一个短发女人身边,每个孩子膝盖上都摊着一个画本,而女人脚边蹲着一只雪白雪白的长毛兔子。
女人本来是低着头的,但背上背着的孩子哇哇大哭扭个不停,她只能回头手忙脚乱地把背带解开,把孩子抱在怀里,又茫然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卧槽……”穆妍抬手摘掉墨镜,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这世界也太他妈的小了吧!”
“赵老师,给我吧。”小德吉腼腆地笑着从老师怀里接过孩子,这是她弟弟,赵老师说帮她带一会儿,让她安心画画,可弟弟很认生,怎么都不肯在老师背上安心睡觉。
“对不起啊德吉,老师太笨了。”小德吉看到赵老师窘迫地笑,红红的脸比晚霞还要美。
这几个孩子年龄大小不一,德吉八岁,次仁和顿珠才五岁,而贡嘎和扎西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
但无论多大还都只是孩子,对长毛兔子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对画画的热情,这阵子笔啊纸啊都扔在地上,几个孩子围着小兔子又摸又戳,为了抢着抱它你推我搡的,最后还是赵老师找来一些青菜,分给他们一人一片,几个孩子才算是重归于好,安安静静蹲在地上看兔子咔嚓咔嚓嚼菜叶子。
眼看着一节绘画课变成了喂兔子课,赵老师也只是好脾气地笑,拄着下巴看孩子们玩得兴高采烈,
童年嘛,本该如此。
可是天怎么突然变得黑压压的?
她觉得地上的光全被挡住了,一抬头,正对上一张盛气凌人的脸,白皙的皮肤,圆圆大大的杏眼,下巴微抬用鼻孔对着她,唇角上扬,勾起一抹鄙薄讥诮的笑容,
有些面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西风扫落叶,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起码有一分钟,
穆妍觉得这个姿势又酷又飒又有气势,用来单挑再好不过了,
可那女人只仰着脸,温驯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最后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才冲她笑一笑,小声说一句:“你好”,一边抬手将被风吹拂在脸上的碎发挽在耳后,“请问你找谁?”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穆妍恨得牙痒痒,但又没地方撒火,只好先来一番人身攻击再说,女人嘛,不都怕别人说自己老吗?何况她不就是老女人么?
于是她嘁了一声,慢悠悠走到旁边的一把藤椅里坐下,翘着二郎腿,从上到下扫视一遍小板凳上的女人,
“赵小姐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更年期综合症啊?”
她这一开口唤醒了女人的记忆,
原来是她,骄横跋扈的小姑娘,娃娃音,哦,上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在骆平年家吧?那时候骆平年还活着,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她去骆平年家干什么的来着?对,去乞讨,这小姑娘好像就站在骆平年后面,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说这男人是她的未婚夫。
男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了,比这小姑娘和骆平年的面容都要模糊……
这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啊,两个月的时间便已恍如隔世。
她这次是发自真心地笑了,“穆小姐,好久不见”
穆妍从鼻子里哼一声算作回应,吹着口哨四下张望一圈,蹲在地上喂兔子的几个小屁孩儿此刻正眼巴巴地盯着她瞧,黑亮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向往,
“说姐姐好,”女人弯下腰,小声告诉孩子们要跟客人问好,孩子们也不含糊,使出吃奶的劲儿齐声吼道:“姐!姐!好!”
遥远的云端都回荡着孩子们震天动地的嘶吼,惊得穆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起来吧觉得丢面儿,纹丝不动地坐着吧,孩子们齐刷刷仰视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好像她是天上的神女,降临到世上接受他们的祝福和膜拜。
她最终还是黑着脸别别扭扭地站起来了,双手抱胸,装作心不在焉地溜达到孩子们和那女人身边,瞟了两眼他们纸上画的东西,
哼,一群菜鸡,
但说实话那女人画得还不错,小白兔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但那几个臭小孩画的可就真的没眼看了,知道的他们是在画兔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画的是什么红眼巨兽呢!
这教的啥呀这是?就她这么惯孩子,能教好才见鬼了呢!
“浪费纸浪费水彩笔,你们这些东西可都是姐姐我买的!”
穆妍说着猛的将兔子拎住耳朵提起来,啪的一下甩在自己肩上,
兔子胆子多小啊,被她这么一甩都开始蹬腿儿了,抽搐了几下眼看就要咽气,
这一下可不得了,孩子们心疼得又哭又叫,祥和宁静的气氛消失无踪,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穆小姐!穆小姐你别这样!”女人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小声央求着,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她,
哈哈,穆妍开心极了,提溜着破兔子洋洋得意地说:
“都给我好好画!画不好我现在就把它杀了吃!”
要不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呢,孩子们仗着赵老师的溺爱,磨蹭了一下午也画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会儿被穆妍“挟兔子以令诸侯”地恐吓了两句,一个个低着头画得聚精会神。
穆妍成就感爆棚,像女土匪一样大马金刀地翘着二郎腿仰卧在圈椅里,监督孩儿们操练,时不时指点指点迷津,偶尔抬头往那个女人的方向看一眼,总能捕捉到她匆忙移开的视线。
咦?她好像很怕我嘛!很好很好,比那狗男人顺心顺眼多了!
穆妍心情大好,于是拄着下巴仔细端详起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喂兔子的女人,
短头发,短到下巴的那种童花头,但她以前都是留着齐腰长发的,人又瘦又白,悲悲戚戚的,总让人感觉她像含冤而终的女鬼,
现在好像吃胖点了?面色也因为晒过太阳而变得红润起来,没那么阴间了,最起码有点人样子,她觉得还怪好看的。
可是这么热的天她怎么还穿着长袖啊?长袖长裤,一丁点皮肤都不露。
说到热,那个蠢猪一样的男人呢?她让他去倒杯冰茶过来,人呢?哼,除了一张好看的脸简直一无是处!
她正想着呢,那男人就端着一个玻璃杯急匆匆赶来了,因为走得太快,玻璃杯里深棕色的液体还溅出来一点,他弯下腰,笑呵呵地把杯子递到她面前,
她打手一摸,温的。
“冰茶!你听不听得懂什么叫冰茶?”
穆妍顿时尖叫着发作起来,虽说东西都吐干净了,但她总感觉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天又热得透不过气,就想喝点儿冰的压一压,他倒好,给她倒了杯热茶!
年轻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下头,默不作声看着手里的茶,再偷偷瞟一眼气鼓鼓的穆妍,用和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就转身走了。
“学校里没冰箱,”坐在凳子上一直保持沉默的女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也很小,细细柔柔的,“取冰要去很远的地方,走过来就化了。”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捐了一栋教学楼给他们!要杯冰茶怎么了?这点事都办不好还开什么学校?就这还教书育人呢?快算了吧!”
穆妍生起气来语速飞快,口不择言,刁钻刻薄的模样吓得孩子们都胆战心惊地不敢看她,
而坐着的女人并不争辩,只低头不言语,淡淡的微笑凝固在脸上,然后一点点消失不见。
呦呵,这是不高兴了?她不高兴穆妍可太高兴了!
她站起来,慢悠悠地踱到女人身边,
“哎呀,天气真好,你说周医生现在在干嘛呢?让我看看噢,现在是下午五点,他应该还没下班吧?嗯,现在的周医生还是一个正经的好同志,可等会儿下了班会怎么样呢?唉……谁知道呢?男人嘛,都一样,诱惑多了总有挡不住的时候,何况是周医生这种才貌双全的天之骄子呢?我们赵小姐远在天边,怕是江山不保哦!还是说……周医生早就抛弃了我们可爱可怜的赵小姐呢?”
从穆妍的角度俯视下去,女人纤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身体也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恢复如初,抬头仰视着她,眼睛里是温柔和善的笑意,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和周医生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们什么都不是,穆小姐高看我了。”
穆妍拼命想找出这句话里阴阳怪气的成分,但她很失望,这女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且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无怨无悔。
穆妍心里一动,别过头望向远处,环绕在山顶的白雾已然散尽,原来山上的森林不是黑色的,而是苍翠欲滴的鲜亮颜色,还有漫山遍野盛开的火红花朵,五彩斑斓的蝴蝶绕着她蹁跹飞舞,她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这里。
“哼,那阴阳怪气的死男人有什么好的?自私自利狗屁倒灶,啥都不是!要我说啊分得好!派不上用场的男人早分早好!”
她双手叉腰义愤填膺,逗得女人直笑,心想这娇蛮的小姑娘还挺会概括:阴阳怪气,那男人的确长了张恶毒的嘴,面无表情地看着你,下一句就怼得你无话可说,
至于自私自利……她抿嘴笑一下,的确如此,但站在他的角度来说,他只是在爱你和爱自己之间选择了爱自己,为自己考虑,这没错,你永远不能因为人家没有选择你就心生怨恨。
两个女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看着远方,直到那个去拿冰茶的男人返回来,
他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水似的浑身湿透,瀑布般汹涌的汗水顺着脸和脖子灌进胸膛里,之前被穆妍吐脏的黑 T 恤换成了白色的,被汗液浸透黏在身上,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可他顾不上这些,他双手捧着玻璃杯,小心翼翼地举得远远的,深棕色的茶水里泡着叮当作响的冰块。
夕阳西下,他的脸黑红黑红的,穆妍的小脸蛋也红扑扑的,赵小柔决定记住这副绝美的画境,因为这才是爱情本来的样子。
“唉!等会儿我要玩马!你有没有马?”
穆妍劈手夺过杯子,边喝边没好气地问他,这下可算是踏进这位藏族男孩的舒适区了,他生怕她改变主意,一边忙不迭地点头说有,一边转身就往马场跑。
“他叫朗康,校长的小儿子。”赵小柔边摸兔子边笑意盈盈地跟穆妍介绍男孩。
“我管他叫什么,在我这儿他就叫唉!”穆妍仰着脖子喝茶,觉得这茶甜甜的。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残阳如血,赵小柔望着天边壮阔绚烂的晚霞,想起那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如果真的有家可归,谁又会甘心沦落天涯呢?
“穆小姐,”
“嗯?”
“周医生……他还好吗?”
穆妍喝完茶打了个嗝,
“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把他家砸了。”
“他家是你砸的?”赵小柔震惊地望向穆妍,虽说这小丫头刁钻又任性,但总的来说还算讲理,心也软,把周荣家砸成烂泥这种事,赵小柔想象不出当时的场景。
“嗯对啊!怎么,心疼了?”穆妍冲她挑衅地扬扬下巴,“不仅砸了,还把他脸划烂了呢!虽说不是故意划的,但当时也挺惨烈的,血流得脖子里都是,哎我问你啊,他要是破相了你还爱他不?况且人家还是为你破相的嘞!”
穆妍满意地看着赵小柔怔愣的模样,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唉……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跑到这穷地方跟你们浪费时间,你相信他因为正义自毁前程?放屁!还不是因为你?你这个罪魁祸首是不是该跟我说声对不起啊?”
赵小柔抬头,迎着最后的阳光凝望穆妍的脸,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也替他跟你道歉。”
穆妍冷哼一声,站起身背对赵小柔,双手插兜,看着太阳一点点隐匿在远处的山峰,
“赵小柔?”
“嗯,我在。”
“罪魁祸首不是你,是骆平年,是……是我爸爸,还有我捐的钱是我自己办画展赚的,你可别看不起人。”
“至于周荣,前途算是完蛋了,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什么关系,但写信这件事我佩服他,
他算到了自己的结局,但还是选择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