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柔抱着儿子在夜色中狂奔,她感到绝望,
跟在她身后的人,那张脸,那个身影,那说话的声音和语气,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强烈的恨意,只可惜恨不是爱的反义词,恨就是爱,恨意越汹涌,爱意就越强烈。
她灵活地穿梭在这个肮脏破败的居民区,狭窄的道路堆满垃圾,恶臭熏天,这个破烂的地方和她一样不堪,水泥地上有一个坑,平时她拉着儿子的小手经过这里的时候都要稍作停留,因为孩子每次都要跃过那个坑才肯回家,而她每次都会笑着鼓掌,和孩子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完成这一小小的仪式,
可她今天连一个三岁孩子都不如,她被这个巴掌大的坑绊倒了,膝盖结结实实砸在水泥地上,往前蹭了半米,被男人从身后捞起来的时候还死死抱着熟睡的孩子,把他举得高高的,不让他伤着分毫。
她太爱这个孩子了,她真的很喜欢孩子,看到孩子她就高兴,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拿掉了和骆平年的两个孩子,第一个是他们结婚差不多两年的时候,第二个是他们离婚以后,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和骆平年长着五分或六分相似的脸,有着和他一样狠戾暴虐的性情,她就觉得恶心,那感觉就好像有一只手伸进她的肚子里,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搅了个稀巴烂。
“小柔,我的宝贝,你去哪里?好久才回来,我等你一晚上。”
这句话是骆平年说的,慢悠悠的悦耳的声音,带一点点粤语口音,斯斯文文的,旁人听了会觉得这是一个相当温柔但普通话不是那么标准的广东人,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普通话有多标准,他甚至会说上海话,他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放任自己的口音,
那一年赵小柔二十七岁,现在她快三十七岁了,十年的时光都不能让她忘记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有多绝望呢?这么说吧,她用指纹解锁后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跨入了深渊,从此以后到和骆平年离婚,她都没能踏出这个深渊。
那是她住的浦东别墅,其实骆平年不太喜欢回这里,离市区太远不方便,所以她才喜欢躲在这里,骆平年对此的态度多半是笑笑,听之任之,他只有在想“爱”她的时候才会回来,或者派人去接她。
客厅漆黑一片,她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她看到骆平年的鞋在玄关,鞋尖对得分毫不差,但没有放进鞋柜里。
骆平年有病态的强迫症和洁癖,所以他会把鞋放得像商场里的样鞋一样整齐,但他绝不会用自己的手去碰鞋柜,一般是梁阿姨帮他放鞋,但现在看来,梁阿姨不在,
最后一丝获救的希望也没有了。
“我……去国金逛逛,头发要做了。”
走出漫长的玄关,走到客厅,巨大的客厅只有电视屏幕亮着,惨白的屏幕映照着沙发上男人本就苍白的脸和弯弯的狐狸眼,阴森诡谲得不像人类,
其实他本来就不是人类,只是此刻那张漂亮阴柔的人皮面具已经摇摇欲坠了,他在她面前总会摘下人类的面具,他的存在让赵小柔意识到恶魔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天生的。
她拼命保持冷静,边笑着解释边把皮包放在客厅的大理石餐桌上,离骆平年很远,包里的东西决不能让他看到。
可骆平年看都没看那个小小的皮包,他一直在看赵小柔的脸,笑意盈盈的,像世界上最温柔的丈夫,“哦?做头发?俾我睇下(让我看看),”
他宠溺地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过去,赵小柔想跑,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到了骆平年面前,
他冰冷得像爬行动物一样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腕,仰着脖子用欣赏的目光瞧瞧她凌乱的头发,“哦,又靓佐喔(又漂亮了)!”说完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其实……最后也没做成,认识的发型师不在,就随便逛了逛,就回来了。”
赵小柔也笑一下,可她想这个笑一定比哭还凄凉,因为骆平年的胳膊揽住了她的腰,像蛇缠住猎物那样越缠越紧,
他把脸贴在她的小腹,细细地嗅一下,“黎野咯?”说着用关切的眼神仰望她的脸,看到她迷茫的表情后笑一下,用普通话再说一遍:“来例假了?”
赵小柔俯视着他的脸,做最后的挣扎:“是,来例假了。”
他愉快地眨眨眼睛,用天真的眼神看着她说:“这个月好早喔!”
“是,好早。”她咧开惨白的嘴笑笑表示同意。
“第二个啦,宝贝,”
骆平年笑得比刚才更开心,抿着殷红的嘴唇,狐狸眼弯弯的,
“这是今晚第二个谎言,下一个问题不可以再骗我喔!”
他把脸贴回她的小腹,闭起眼,隔着衣裙像品鉴香水一样回味着浓郁的血腥气息,半晌抬起头,笑容无影无踪,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什么都没有,除了浓浓的黑,空无一物,
“为什么堕胎?”
赵小柔站都站不稳,彻底软在男人怀里,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
她去了一家从没去过的医院,挂了普通号,医生的淡漠和护士的不耐烦都让她觉得安全,没有人认出她来,除了她早上出门的时候跟梁阿姨提了一嘴,“去医院。”
就这一句话而已,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在想我怎么知道?谁让你是小懒虫,把试纸扔在厕所纸篓里,还麻烦梁姨收拾,羞不羞?”
骆平年又恢复了宠溺的笑容,纤长的手指抚揉着她的腰,
“肥嘟嘟啦,梁姨今天见我就恭喜我了嘛,可是好像恭喜得太早?”
骆平年说着站起身,仰视变成了俯视,他拨开女人脸上被冷汗浸湿的头发,轻啄一下她的嘴角,冰冷的虎口攀上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还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不太喜欢孩……”
“嗯?想好再说喔,”男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这是第三个问题,
“不喜欢孩子,还是不喜欢我的孩子?”
他像蛇一样的目光一寸寸滑过女人的脸,没有得到答案,但这本身就是答案,
他把软成一滩烂泥的女人揽在怀里,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绝望的回忆,
“唉……你们为什么都不爱我呢?那个女人,宁愿回澳门跳钢管舞,让老男人给她内裤里塞美金都不愿意留在上海抚养我长大,我好乖嘅,为什么不要我呢?不过她没能回去,我把她永远留在上海了……”
他说着低头端详女人惨白的脸,“你呢?你还活着,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爱我?”
他抓起女人柔若无骨的手,抚摸她丰润的头发和平滑细腻的脸庞,掰开她的嘴看她洁白如玉的皓齿,
“我给你好多钱啊宝贝,你从那么穷的地方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只土狗,现在呢?现在你变成一只漂亮性感的小母狗,可你说你不爱养你喂你的主人,公平吗?”
他像伤透了心一样用脸颊摩挲着她的发顶,搂着她晃呀晃,边晃边委屈巴巴地说:
“还是你爱上了另一只小公狗?嗯?和你一样穷的小公狗?让我猜猜….他是不是长这样?”
赵小柔这辈子、下辈子都忘不了骆平年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那张画时她的心情,她想死,立刻,马上去死,
那是她夹在一本书里的画,一张素描,她上大学时候画的,当时画了好多张,只有这张最满意,最像,她把它留了下来,夹在一本《佩德罗巴拉莫》里,那一页还有她当时划出来的一句话:
“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这是你的脸……哈,我的小柔,他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忘我?告诉我嘛,让我也学学?”
男人死死掐住她的下颌骨逼她抬头看那张绵软泛黄的素描纸,迎着电视机黯淡的光,上面的线条已被磨得变形,只能大概看出个轮廓,长长的眼睛,单眼皮,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双唇。
“原来小柔喜欢这样的,嗯,是挺好看,你老乡?同学?还是青梅竹马?现在也该参加工作了吧?还是在读书?让我猜猜啊,警察?老师?和你一样银行的?还是……”
他低头在女人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医生啊?”
他看着女人比死尸还白的脸,兴奋地又笑又叫:”哈哈哈!猜对喽!我说嘛,平时跟你说什么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死样子,只有说到以前当医生时候的事才肯看我一眼,还以为你是爱我呢,可谁能想得到呢?我的宝贝,你可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啊……”
男人抓住女人的手和自己的手放在一起,两枚婚戒在晦暗的电视屏幕前闪着不祥的光芒,
“不想给我生孩子,想给那小公狗生狗崽子?唉……怪我太心软,母狗就是母狗,婚戒怎么能圈住狗呢?能圈住狗的只有狗链子啊不是吗?”
……
“小柔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你腿摔破了,你让我看看。”
一个男人焦急乞求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进女人的耳朵里,她困惑地眨眨眼,低头望去,骆平年狠戾阴鸷的脸变成了她画里那个男人的脸,多了些皱纹和伤疤,冷峻的表情变得惊慌失措,通红的眼里满是泪水,怀里抱着孩子,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跪在地上察看她膝盖上的伤,
她脑子钝钝的,懵懵的,怎么站着做了一个噩梦呢?她很久没有梦到骆平年了,也许是腿上两个血窟窿将她引入梦境吧,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把锁链套在她脖子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被他拖着往楼上卧室走的时候膝盖也和现在差不多。
趴在地上那男的好像很心疼的样子?赵小柔笑了,她想跟他说没关系的,这点伤算什么呢?
她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后脖颈,汗涔涔的,她的意识还沉浸在那个噩梦里,笑嘻嘻地呢喃一句:
“母狗爱公狗,所以给公狗生了一只狗崽子。”
男人没听清,也不是没听清,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讶然地看着女人凄绝的笑容,吓得脸都白了,“什么?小柔你说什么?你别吓我!”
女人的意识逐渐回笼,干涩红肿的眼睛慢慢闭上又慢慢睁开,嗯,的确只是一个噩梦,她太累了,
“没什么,回去吧,抱好小宝,不用管我,我能走。”
一个摔坏了腿的女人,一个抱着孩子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强撑着用左手紧紧扶住女人的腰,确保她不会再次摔倒,短短一段路他们走了二十分钟,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到家了,女人娴熟地开灯,一瘸一拐地挪到沙发上坐下,她身后的男人把东西放在客厅,抱着孩子进了小房间,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围栏床上,盖好被子出来,还不忘默默带上房间的门。
面面相觑,客厅暖橘色的灯光照得男人的面容很柔和,他不敢看女人的脸,只低着头轻声问家里有没有碘伏或者酒精,还有纱布。
“有,我卧室里有一个玻璃柜,药和纱布都在玻璃柜下面的抽屉里。”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局促的样子,用机械平缓的声音告诉他东西所在的位置,
她看到他默默地点点头就进了卧室,过了很久都没出来,再出来的时候手里不仅有药和纱布,还有一个精致的玻璃罐子,一向冷峻的脸上洋溢着羞涩讨好的笑容,“小柔,这个你还留着。”
那个玻璃罐折射着温柔的七彩琉璃光,里面的糖纸同样五彩斑斓,好生漂亮。
“嗯,你也还认得。”女人嘴角上扬,笑容疲惫。
那一把糖,陪着她从大学宿舍到工作后租的廉租房,从廉租房陪着她到浦东空空荡荡的别墅,又从浦东空空荡荡的别墅回到廉租房,后来陪着她从上海到甘孜,又从甘孜回到老家,
离开老家的时候她从一个男孩温热的手掌里接过这把糖,回老家的时候她还是揣着这把糖,不同的是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她和那个男孩的孩子。
“拿过来,让我看看,每天来来回回的,都没仔细看过。”
女人笑着伸出手,男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他高兴极了,紧紧挨着她坐下,献宝似的把玻璃罐子递到她手里。
女人两手捧着玻璃罐子,把它举到灯光下,转来转去地欣赏它折射出来的美丽光晕。
“周荣,”她边看边笑着靠在男人肩膀上,“你说这糖还能吃不?”
“当然不能!都快二十年了!想什么呢你!”男人哑然失笑,伸手把爱人揽在怀里,和她一起观赏斑斓的糖纸。
“我吃过,二十七岁那一年,其实那会儿已经不能吃了吧?话说你有没有发现这糖变少了?哈哈哈笑死了,因为我当时吃了好几颗呢!”
女人咧着嘴笑,边笑边娇媚地搂住男人的脖子,亲吻他的下颌,附在他耳边像说悄悄话一样地说:“骆平年塞进我喉咙里的,差点儿没噎死我!是真的,当时都失去意识了好像……那天我瞒着他把孩子打了,他特别特别生气,用铁链拽着我的脖子把我拖到卧室里,就沿着你上次去过的那个旋转扶梯,还记得不?很陡的对吧?嗯,拖了我一身的血,当时这糖就被他放在床上,我明明藏在地下室的啊……你说他怎么发现的呢……唉,谁知道呢,他那么聪明,连我画的你的素描都给翻出来了,整整一面书柜呐!他就能找到那本夹着你画像的书……”
“我也是那一晚才知道他以前对我有多温柔,我身上的刀疤和烫伤都是那一晚之后留下的,对,就是你最嫌弃的那些东西,你说我是不是贱,你对我一点点好都藏着记着,十几年了,还以为自己的爱多神圣多纯洁呢,可到头来连你也厌恶我这一身脏。”
她感到男人身体的僵硬,抬头看一眼男人的脸,眼睛红得滴血,脸上脖子里是蜿蜒纵横的泪水,嘴巴抖得像筛糠,胡子拉碴的,骆平年说得还真没错,真像一只绝望的老狗。
“唉……怎么办呢?你说我对你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呢?我想了好久,还是恨你多一点。”
女人说完一松手,玻璃罐子狠狠砸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身碎骨,玻璃渣子同时割破了他们的脸和手臂,可谁都不觉得疼,
女人站起身抬起脚,使出浑身力气踩在那堆糖上,不停地踩啊踩,男人匍匐在地上,木木地伸着两只胳膊护着糖,一边把糖揽到自己怀里一边絮絮叨叨:“小柔,别踩,不能踩,踩坏了。”
女人的脚狠狠踩到他的胳膊和手背上,留下黑黑的鞋印,蹭破的皮鲜血淋漓,他也不反抗,就把地上的糖抓起来塞在自己口袋里,直到女人的鞋跟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踩到他左手的小拇指上,咔的一声,女人才如梦初醒般停下动作,呆呆地看着男人因剧痛而惨白的脸,看他弯着腰捂着手,满头大汗艰难地站起身,
“小柔,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想说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去你家找你,不是去玩弄你,那一年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纵欲的人,我是想用她们忘记你,可我做不到,我去你家是想告诉你我爱你,可……可你说我怎么话到嘴边又成了伤害你的话呢?”
他说完绝望地笑着靠在茶几上,“当年我确实嫌弃过你,你不原谅我没关系,但我想说这几年我,我真的没再碰过别的女人,真的,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我早就当你是我妻子,我想娶你,小宝不是我的没关系,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的,你给我一个……”
“滚。”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原地,像被抽走魂魄的木偶,在听到娶你两个字的时候眼珠子才转了转,有了些生机,撕扯着干裂的嘴唇,字正腔圆地低吼一句“滚”,杀死了男人想说还没说出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