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帮你涂药!”
三岁的小宝最近又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帮妈妈涂药,妈妈的膝盖摔伤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必须担负起一个男子汉的重任,照顾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妈妈。
“妈妈你还疼吗?你流了好多血。”小宝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蘸满碘伏的棉签涂抹妈妈的膝盖,一边鼓起小脸呼呼呼地吹一吹妈妈的伤口。
孩子长得真快啊,赵小柔坐在沙发上,低头端详着儿子圆滚滚的小脑袋晃来晃去,专注地察看着她的伤口,肉肉的胖手攥着棉签,上下翻飞很是灵活,
他现在能独立做很多事,拒绝让妈妈睡在他身边,说话也越来越利索,发音越来越标准,当然,也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不是外貌的相似,是神态的相似,
有时候你说了或者做了什么让他费解的事,他往那儿一站,歪着脑袋,皱着眉头,冷冰冰的眼神满怀狐疑地一寸寸扫过你的脸,他不是有意识的,也没人教他,但他就是会那么看着你,
虽然在得到妈妈的回答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可爱活泼的样子,但赵小柔还是会一再叮嘱儿子:
“出去不可以这样看人家,会被打,知道了吗?”
还有他的专注,不光是玩,在看书画画或者写字的时候他都很专注,并礼貌地跟妈妈表示不希望被打扰,那回头看你时淡漠的不近人情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还能瞒多久呢?她不知道,但她不想再竭力隐瞒什么了,那天晚上她宣泄了所有的恨,恨是比爱更折磨的爱,她筋疲力尽。
她囤了好多画稿,出版社一直在催,她连着熬了两个礼拜才交稿,她画画的桌子离阳台很近,她以前喜欢站在厨房的窗户边,边做饭边看儿子在下面和小朋友玩,现在她干脆把桌子搬到阳台里,既能坐着赶稿,还能时不时瞥一眼在小花园里专注玩耍的小宝。
她的腿渐渐好了,天也冷了,小花园里不再有花,只剩孤零零的枯树枝,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在硬邦邦的黑土地上追逐打闹。
这座西北小城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而新闻里讲上海倒是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各路媒体由此大肆宣扬全球气候变暖的危机,仿佛世界末日近在眼前。
“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刻,你最想和谁在一起?”赵小柔对着 iPad 里空白的画纸发呆,耳边是高压锅突突突的气鸣声,满屋子飘溢着肉香,客厅的电视里某个综艺节目在做街头采访,她听到女孩羞涩又勇敢的告白:“哪怕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前一秒我也要和 XXX 在一起。”
赵小柔坐在桌前笑了,心想人真是怪啊,在末日降临时为爱奋不顾身,却在平静如水的岁月里装作铁石心肠。
“下雪啦下雪啦!好大的雪!”
窗外孩子们雀跃地呼喊着,赵小柔抬头望向窗外银灰色的天空,鹅毛飘雪窸窸窣窣地落在枯槁的枝丫上,没几分钟就给光秃秃的大树披上了一层白纱。
大雪还是来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楼下,小宝穿得像个小棉花包似的蹲在地上,他身边还蹲着一个大人,穿着一样藏青色的羽绒服,和他一起勾着头专注地研究着他手里的东西,连漫天大雪都不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从她的角度看不清他们在捣鼓什么,但小宝偶尔微微侧头的时候她能看到他烂漫的笑容。
连颜色喜好都一样啊,她摘掉眼镜揉揉眼窝,当时在商场买新羽绒服的时候她本来想着给孩子选个鲜艳的颜色,红色或者黄色,再不济也得是湖蓝色,可小宝就是黏在那件藏青色的羽绒服上不肯撒手,让他再看看再选选?没用,说什么都没用。
这不,又给凑成亲子装了,她不戴眼镜都能看到一大一小两团藏青色,离别的小朋友远远的,好像人家都不如他俩高级似的。
“到底在做什么?”赵小柔嘀咕着戴起眼镜,再一次支着头往下张望,可还是看不清这俩人神叨叨地在忙活些什么,眼看着雪下个不停,他们肩膀和背上都落满了白色,连头发上都是,像两个老头子。
赵小柔叹一口气,起身去衣架上拿起小宝的围巾帽子和手套,心想快点让他上来,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周荣也真是的,一会儿得说他两句,这么大的雪,勾着孩子玩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披上羽绒服打开家门,没她想象中的冷,沿着布满尘埃的水泥楼梯往下走,外面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听起来更加响亮真切,间或有一两句怒气冲冲的“别玩儿了回家吃饭了!”夹杂其中,
但这种天气,她在心里暗想,叫孩子回家应该蛮难的,一会儿小宝也不见得愿意上来。
她走出楼栋,绵密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很快融化成冰凉的水滴,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还是抬腿向那两个背影走去。
“你这不对,你家坦克瞭望镜装后面的?”
“那后面的敌人怎么办?”
“后面?后面是你大后方!敌人都到你大后方了,你还打个屁啊!”
从赵小柔的角度看,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正靠在一起争论不休,完全没注意后面站了个人。
“咳咳咳!”赵小柔尴尬地攥紧手里的围巾帽子,看着面前这对父子蓦地停止争论,齐刷刷回头,和她面面相觑。
“你们……在忙什么?”赵小柔匆匆扫一眼周荣的脸,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很专注,漆黑明亮的眼里有一汪柔软温暖的清泉,她感觉脸发烫,更快速地看一眼他的小拇指,还绑着夹板。
“妈妈,我在和爸爸组装坦克车!”小宝看不出大人间柔情蜜意的眉来眼去,老老实实仰着小脸跟妈妈汇报工作,上扬的嘴角还带着些小自豪。
“哦,挺好的。”她越过儿子的小脑袋看到地上摊着一堆零散配件、胶水,还有个半成型的小坦克,挺像那么回事,就是看得她头疼,她看到这种繁复精密的机械就头疼,完全忘记她走到这里是想责怪某个没轻没重的父亲的。
“上去玩吧,天太冷了,还在下雪。”
赵小柔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先把帽子扣在小宝头上,把围巾套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可是还没拼完啊妈妈。”小宝困惑地看着妈妈,事情还没做完就半途而废,他不喜欢这样,而且妈妈平时也教育他不可以这样。
“上去也可以拼啊小宝。”赵小柔边把手套套在儿子手上边轻声细语地安抚。
“可是我不会啊,妈妈你会吗?”
赵小柔动作慢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利索地把儿子最后一根手指塞进手套里,“妈妈也不会,那就请爸爸上去陪你拼完吧。”
说完她抬眼看向旁边安静如鸡的周荣,他无辜的眼神仿佛在说:“不是我要上去的,是你让我上去的,这不能怪我。”
“爸爸!妈妈让你上去!”小宝开心地扑到周荣怀里,男人紧绷的嘴角 AK 都难压,赵小柔更加坚定了这两个人是一伙的想法,
她胸口闷得慌,他什么都没做就能赢得孩子的心,一口一个爸爸爸爸,不管这爸爸是不是自己的亲爸爸,也不管爸爸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妈妈伤心的事,妈妈才不跟他说话,没良心的,就这么临阵倒戈了。
“或者你自己去爸爸家玩也可以。”
赵小柔故作轻松地看着儿子的脸,真想玩去哪儿不能玩?可小宝马上就垂头丧气了,圆圆的脸皱得像包子,周荣那张脸也差不多一个德行,低着头抱着儿子,活像一对被赶出家门的孤儿寡母,哼,这俩人要不是一伙的,她赵字儿倒着写!
“东西收拾好就上来吧,马上开饭了。”赵小柔懒得再跟他们纠缠,她看一眼表,高压锅里的排骨炖豆角时间差不多了,刚好今天多做了些,
刚好……唉,还真的是刚好啊,她想起早上六点摸黑爬起来赶早市的情景,她裹得像只狗熊似的出门,猪肉铺子的大叔看到她还吓了一跳,菜刀咣叽一下剁在案板上,“嚯!小赵你可吓死我了你,今儿什么日子啊来这么早?”
“哦,没什么,就……睡不着。”她支支吾吾地傻笑,下意识摸摸头发,她一撒谎就摸头,但大叔可没看到她的小动作,他一顿猛剁,菜刀都舞出残影来了,边剁边笑着调侃:“年轻人是体力好哈,起这么早。”说完把剁好的排骨拎起来给她炫耀,“怎么样?够新鲜吧?对得起你起这么早!”
此刻正在上楼的赵小柔听着后面父子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不知道又在商量什么坏事,无非就是怎么对付她呗,
她照常开门,自顾自进去厨房忙活,那两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也像小尾巴似的跟进来,不知道是谁轻手轻脚地把大门合上了,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她听到周荣小心翼翼的声音从玄关飘进来:“要换鞋吗?”
“没鞋给你换,”她给锅里倒油,把洗好的油麦菜放进去炒,“穿鞋进来吧。”
“哦。”周荣闷闷地应一声,就再没说话。
赵小柔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子,排骨炖豆角是隔壁王老太太教她做的,她也是第一次做,用筷子戳一块出来尝尝,味道还不错,唇边竟也有了浅浅的笑意,她把炖得软烂的排骨放进骨瓷盘里,端出厨房的时候顺嘴喊一句“吃饭了”,再看看客厅里的两个人,他们还在继续刚才的事业,
茶几上摊得到处都是坦克零部件,小宝盘腿坐在地毯上,周荣坐在沙发上拄着下巴,颇为嫌弃地睨着儿子,看他手里攥着零件,小眉头拧得紧紧的,穷思竭虑了半天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安。
“吃饭了。”赵小柔掩住笑意,转身回去端油麦菜和米饭,在厨房里悠悠地喊一声“小宝?帮妈妈拿筷子哦!”
“哦!”她听到小宝啪嗒啪嗒跑过来的声音,嗯,还行,妈妈叫他还是会理一下的。
小宝跑进来,娴熟地拉开消毒柜拿出三双筷子和三把调羹,做好了这一切却慢吞吞地磨蹭着不肯出去。
“怎么了小宝?”赵小柔把灶台擦干净才发现小宝还趴在旁边把玩着手里的筷子和调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
“妈妈,爸爸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赵小柔头都不抬地把刚才揪下来的烂菜叶子扫进垃圾桶里,“嗯,妈妈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小宝轻轻抱住妈妈的腿,用更小的声音说:“妈妈你会祝爸爸生日快乐吗?”
“也许吧。”赵小柔把厨房垃圾大概整理一下就端着菜和饭出去了,小宝拿着筷子和调羹跟在她后面,刚才没能得到妈妈肯定的答复,他有点同情地看向坐在茶几边整理玩具的爸爸。
“吃饭要叫几次?”赵小柔背对着周荣坐在餐桌边,声音还是软软柔柔的,可语气冷冰冰的,正在磨磨蹭蹭往椅子上爬的小宝赶紧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坐好。
“来了来了,想把东西收拾好嘛。”周荣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到餐桌边,赵小柔已经给儿子碗里添了好几块排骨了,添好就自顾自低头吃饭,小宝趁机偷偷抬头瞟爸爸一眼,看到爸爸拉开妈妈旁边的椅子坐在了妈妈身边,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下了。
小宝不懂,妈妈让他管大灰狼叫爸爸,可妈妈自己反倒不理爸爸,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可好了,有说有笑的,一起回家一起吃饭,有一次他看到妞妞爸爸亲了妞妞妈妈的脸,妞妞妈妈脸红红的,可好看了,
他从没看到过爸爸亲妈妈,但每次妈妈出现,爸爸就不看他了,眼睛一直跟着妈妈,妈妈走到哪儿爸爸就看到哪儿,上次和叔叔们一起吃烤肉的时候,妈妈坐得远远的,爸爸不去找她,也不让她过来,但总会气鼓鼓地偷偷瞪妈妈一眼,
他应该不敢在妈妈面前瞪她吧?小宝是这样认为的,因为现在爸爸看妈妈的眼神就像摇尾巴的小狗狗,连肉骨头都顾不得吃了。
“你到底吃不吃饭?”赵小柔的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男人的筷子就没动过,于是皱着眉抬头瞪他一眼,刚好撞上他来不及躲闪的目光,
“吃的,你也多吃点,别光吃豆角,多吃点肉。”周荣被这猝不及防地瞪了一眼,赶紧别过脸去,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端起碗,夹起最大的一块排骨轻轻放在赵小柔碗里,自己装模作样地扒两口饭。
唉……爸爸真是可怜,妈妈对大家都好好,只有对爸爸最凶,小宝看着爸爸讨好的样子,心想大灰狼吃小白兔的故事一定是假的,小白兔吃大灰狼还差不多。
但是妈妈脸怎么红了呢?就像妞妞妈妈被妞妞爸爸亲了一样红。
小宝看着看着突然想起爸爸刚刚交代给他的小任务,他在脑袋瓜里重温了一遍台词,确认无误后越过餐桌拍拍妈妈的手背,“妈妈,今天是几月几号呀?”
“11 月 11 号,光棍节。”
光棍节是什么?这可超出小宝的知识范围了,他疑惑地看看爸爸,说好的回答里可没这个词啊……而且爸爸本来要上扬的嘴角也不上扬了,这一切都让小宝觉得奇怪,
“光棍节是什么呀妈妈?”
“就是光棍过的节日,有的人只适合一个人待着,所以叫光棍。”
赵小柔面不改色地吃掉排骨吐掉骨头,甚至还夹了一块排骨放在周荣碗里。
小宝看着妈妈,半天才把逻辑理顺,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是光棍的节日,那就是说……
“爸爸你是光棍吗?”
……
周荣感到了赵小柔话里的刺,还有她心里的刺,他对儿子苦笑一下,“妈妈不要爸爸的话,爸爸就是光棍了。”
赵小柔感到放在桌下的左手被紧紧握住,她的手很凉,而他的手滚烫,她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饭菜,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身旁男人的眼睛,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小柔,那天我说,我愿意把所有艰难困苦再品尝一遍,只为回到那一天,你也许以为我说的是在海边的那一天,但其实我想回到的是火车上那一天,可后来想想这怎么可能呢?咱俩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回不去了,我能做的、想做的只有守护你和小宝后半生,仅此而已,你如果真的不能接受我,我无话可说,但我想说……
你我都只活一次,和爱的人在一起才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