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您不能进去。”
保安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她站在这里很久了,肩头落满了雪,头发上也都是雪,她没戴帽子,头发也比原来长了些,用黑色发绳随意挽起,此刻有几缕松了,垂落在脸庞,殷红的嘴唇紧紧咬着,她不喜欢麻烦别人,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地问一句:“您可以跟 Cxx1301 的业主打个电话吗?就说,就说赵小柔找他。”
保安室值班的是个中年女人,她在访客登记簿上记下最后一笔,抬头看了赵小柔一眼,重重地叹一口气,“打过啦丫头,人家说了,不见。”
她拧开保温杯瓶盖抿一口热茶,再瞥一眼面前这姑娘,柔柔弱弱的,这么大的雪,再站下去非得生病不可。
哼,1301 的业主她见过,长成那样,就连脸上有疤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有女人找正常,不正常的是到现在为止就一个女的找他,这姑娘嘛,挺可爱的,气质温婉,就是和漂亮不搭边,怪不得呢,看来又是一笔情债啊……
赵小柔咬着嘴唇低下头,片刻后对保安室里的女人笑一笑,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
今天很冷,距离过年只有一个礼拜不到的时间,从元旦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阴霾的天空时常乌云密布,
夜深了,昏黄的路灯下大雪簌簌地往下落,很密也很急,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赵小柔的头发和肩膀上,鼻尖冻得通红,纤长的睫毛结满冰晶,活像一只行走的小雪人。
她把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拱在眉毛上,眯着眼睛看公交车站牌,可急匆匆吹落的雪花夹杂着密集的冰晶直往她眼睛里扑,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末班车到底是几点。
“十……十点?”她躬着腰,都快趴在站牌上了才终于看清楚上面的数字,再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十点零五分了。
“深更半夜撅个腚,偷电缆呢?”深夜的街头空无一人,只听得到雪花簌簌落地的沉闷的声音,她看站牌看得太投入,身后猛地有人说话,惊吓程度不亚于中元节撞鬼,她想都没想就是一声尖叫,直接把树枝上的积雪震下来,结结实实砸在她身后的人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赵小柔倒抽一口凉气,张着胳膊想帮人家拍又不敢,她刚刚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一大块水泥板那么大的雪砸在那男的身上,他人高马大的,就这么活生生被雪给埋了,她甚至可以想象积雪下是怎样一张怒不可遏的脸,
只见他狠狠拍开头上和肩上的积雪,囫囵着抹一把脸,雪是差不多抹掉了,可眉毛和睫毛上还是挂满冰晶,低头阴沉沉地看着她,“你喊什么?”
“周,周荣?”赵小柔咧开嘴尴尬地讪笑两声,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吓我一跳。”
“年纪一大把的人了,还一惊一乍的。”周荣把身上最后一点雪拍掉,抬头白了她一眼,“亏心事干太多了吧?”
赵小柔低着头不说话了,她好像是有点亏心,但转念一想也不是那么亏心,毕竟是手机的问题,不关她的事。
“那天是手机的问题,”她抬头飘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我回去看了,最起码前几个电话是手机的问题,你打不进来,等我看到的时候就是好几个未接来电。”
周荣低头看着她,她双手背在身后,耷拉着脑袋,像老师办公室里被罚站的学生,在一五一十交代自己干的坏事儿。
他噗嗤一声笑了,如果一切只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用指腹抹去她纤长睫毛上晶莹剔透的雪花,轻轻叹一口气,要是能一直这样看着她该多好,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决定的事不会回头,
“那天是我不好,我把对母亲的愧疚转嫁到你身上了,我二十年没回家,我一直以为我恨她,可回家那天才明白我有多爱她,我都想好了,以后要让她过好日子,吃好的用好的,想去哪儿玩我们就带她去,想孙子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小宝去看看她,所以她抢救的时候我真的很绝望,好像马上就要倒地死了一样,那时候就想让你陪在我身边,救救我。”
他说着松开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从她过于长的袖子里抽出她冰冷的小手揣在自己上衣口袋里紧紧握住,把滚烫的温度让渡给她,“不过现在好了,再难受挺过去就好了。”
可赵小柔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自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鼻子堵住了,喉咙也酸痛得说不出话,她被周荣揣在口袋里的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干燥滚烫的掌心,却无意间触到一截软绵绵的纱布,
“周荣?”她猛地抬头,圆圆的杏眼睁得更圆更大,满是焦急和心疼,“周荣你受伤了?”
周荣低头看她,晶莹的泪花在她眼中像揉碎了的星辰,折射出柔暖的光,像家,永远眷恋却永远回不去的家,
他捏捏她的脸蛋,“没事的,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
“刮胡子怎么会割到那里?”她仰着脖子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不依不饶的,连声音都拔高了一截,周荣在心里叹一口气,她还是那样,在某些方面敏感得可怕。
“我笨呗,也老了,”他在口袋里摩挲着她纤柔的指尖,和指腹上薄薄的茧,转过头不看她的眼睛,拉着她往小区的方向走去,“走吧,陪我去小区里散散步,反正也睡不着。”
赵小柔张着嘴还想问,但看他回避的样子也只能暂时作罢,寻思着等一会儿聊开了再猝不及防地杀个回马枪,或者趁机撸开他的袖子看一眼。
两个人走到小区正门,周荣拿出门卡滴的一声开了锁,拉着赵小柔走进去,保安室里的大姐意味深长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啧啧啧地直摇头,
刚才这姑娘前脚走,1301 的业主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哎呀真看不出来啊,这男的看上去是个绝情种,没想到是个情种!
“你把我拉黑了,还说不生我的气。”四下无人,一片寂静,赵小柔说埋怨的话都不敢大声,压着嗓子像在说悄悄话。
这小区采用的是苏州园林式的造景,造型各异的假山石落了雪反而有一种侘寂之美,冷调的灯光映在洁白无瑕的积雪上,泛着淡淡的幽柔的蓝,
“那回头再加回来不就得了?”周荣笑笑,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晃一晃。
“哦对了,你的画我看了,提了一些小小的建议,写在每一页空白的地方,东西我寄给陈锋了,回头让他交给你。”
“陈锋?你给陈锋干什么?”他们走过一座小小的木桥,下坡的时候有点滑,赵小柔拉着周荣的手保持平衡,再踩一踩脚下的雪,宣宣软软的,很舒服,“你直接给我不就好了吗?”
周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轻轻牵住她驻足不前,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结冰的溪流,裂纹的冰层在冷色灯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如梦似幻,倒映着这对逐渐老去的男女的身影,
也许是灯光太温柔吧,周荣竟觉得他们还是七年前在上海第一次重逢时的样子,
“小柔,时间过得好快,你最近过得好吗?”
“好啊!小宝他……”
“我是说你,你过得好不好,”
倒影里的周荣靠近赵小柔,揽过她的肩头,“你还好吗?”
“我……真的挺好的呀,每天两点一线,上班就是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下班就陪小宝,有时间的话看看电视剧什么的,但也看不了几眼,总觉得有干不完的活,等洗好碗筷,把洗衣机里的东西晾上去,再拖拖地,一天就又过去了。”
赵小柔用手指在周荣掌心划拉一下,“感觉到没?都是茧子。”
她说着靠在他肩膀上,“以前,我是说和骆平年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的害怕,怕手上有一丁点儿疤啊茧子什么的,每次去美容院,一躺就是一下午,从头到脚仔仔细细保养一遍,芭比娃娃都没这么夸张的质检吧,可我那个时候就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但现在不一样啦!我想和小宝玩儿橡皮泥就玩儿,想带他去陶艺馆做手工就去,干多少活都不担心,晚上睡得也踏实,不会担心一睁眼就看到床边坐着恶魔。”
她抬起头眨眨眼,毛绒绒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扫过周荣的心尖,
“放心吧小柔,不会再有恶魔了。”
包括我心里的恶魔。
“嗯对啊,他都死了多少年了,最近几年我也没再做噩梦,”赵小柔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他,“不过周荣,你今天怪怪的。”
她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嗯,的确是不生气了,他要是还生气就不会这样,要么哇啦哇啦骂人,一张贱嘴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乱炸,炸着谁算谁倒霉,要么就是像冰山一样冷漠,连眼睛里都结满冰霜,说出的话要多绝情有多绝情。
对,不生气了,但也不一样了,他今天好温柔啊,就像“别哭了,给你吃糖”一样温柔,他平时不会这么温柔,他最讨厌陪她聊天散步,跟他在一起最好有事说事,否则要不了两分钟他就得皱眉头,
温柔的周荣和冷硬如磐石的周荣,她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周荣真正的模样。
“怪吗?难道不是本来就该这样吗?”周荣牵着她走下桥,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而行,
“小柔,你该体会一下正常的婚姻生活,最起码是正常的恋爱吧,不是因为性欲,也不是居高临下施舍你什么,不会一面要求你无条件爱他,一面又计较自己的付出,你经历的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这不对。”
“周荣,什么意思?”
赵小柔停住脚步,周荣和她并肩而立,没看她,而是仰头看着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
“小柔,我一直很好奇,我们在海边那一次,你在沙滩上写了什么?”
周荣看雪,赵小柔仰着头看周荣,
“他朝若是同淋雪,今生也算共白头。”
“嚯,还挺应景。”周荣笑了,“那今天我们也算是白头偕老了。”
“周荣,什么意思?”赵小柔又问一次,可语气里已没有疑问,指尖越来越冰,他的掌心再温暖也无济于事,她将手抽出来。
“我要走了,小柔,”周荣低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连呼出的气都是颤着的,
心如刀绞啊赵小柔,但是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
“你知道我不喜欢过年,尤其是在这里过年,”
他搂着赵小柔,将脸埋在她的发顶,深深吸一口发香,不是烂大街的香水和洗发膏的味道,
他没告诉她,在手术室里见到她的那一刻,隔着厚厚的口罩他已闻到一阵芬芳,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你爱上她了,
是他先爱上她的,是她在拯救他。
“小柔,现在我母亲去世了,我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小时候太苦了,对这片土地还是厌恶更多一点吧,都是些不好的回忆,不是我打别人就是别人打我,学习学得发恨,恨得咬牙切齿也要学,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学会。”
“你要去哪儿?”
赵小柔咧着嘴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可还没滑到下巴已结成冰,
周荣闭起眼睛,她又哭了,又是因为他,但以后不会了,无论最后结局如何,他都不会再让她为他流泪,
刮了胡子才能亲她。
“上海,当然是上海,十九岁就在上海了,朋友,同事,所有说得上话的人,能约出来喝喝酒吹吹牛的人都在上海了。
你放心,以后上海下雪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到时候咱俩站出来一块儿淋雪。”
周荣抱着赵小柔,想逗她笑,可感受到的只有怀中女人的抽泣和颤抖,唉……果然不擅长啊……他叹一口气,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小柔,但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陈锋是真的喜欢你,不掺杂质的喜欢,他不像我这么坏,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爱一个人的前提是他是一个好人,否则楼盖得再高也得塌,我和骆平年这样的坏人,本来就不值得被爱。
小柔,我是真的爱你,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你,我,新的一年我们都应该有新的开始,无论命运最后将我们带到何方,都应该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