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医生?”大年三十一大早办公室门口就堵了个人,一个中年男人,还是穿着裂了纹的棕色夹克,不过里面的灰色毛衣看上去是新的,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上海特产”,花里胡哨的包装盒上印着穿旗袍盘头发的画报美人,一看就是在上海第一食品商店被斩的冲头。
“嗯,”办公室里只有周荣一个人,正把办公桌和抽屉里的所有东西往纸箱子里装,头都不抬,“有事?”
那男人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不敢僭越,生怕自己鞋上的灰尘弄脏了这神圣之地,
“哦!没,没什么事儿,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娜娜手术成功了,还在上海碰着她妈了,现在她妈在上海照顾她呢,刚好这不过年了么,想着买点儿东西回来看看您,周医生,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我……”
“打住!打住啊!”周荣捧着厚厚的一沓纸从头到尾翻一遍,确定没用了,顺手就放进碎纸机里,一阵刺耳的哗啦哗啦声过后,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
“您全家的恩情我可担不起,我救的是石娜,跟您全家没关系,我跟她说好了再试最后一次,第 XX 人民医院的顾医生是我以前的同事,专业水平您可以放心,至于费用……知道你还不起,不用还了,我也就是一穷麻醉,钱呢就这么多,但既然娜娜愿意叫我一声爸爸,我这钱花的也值了。”
周荣拂去站在埃菲尔铁塔前女人脸上的灰尘,把照片轻轻放在一堆东西的最上面,合上盖子,拿起桌上的辞呈向门外走去,却被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男人挡住了去路,他个子不高,木讷地笑着,两只黑黢黢的手下意识往后缩,把手里的东西拎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脏兮兮的衣服裤子弄脏了送给周医生的礼物,这是他包着牛皮纸一路从上海抱回来的,一次都没挨地,大巴,火车,公交车,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办公室门口才敢把牛皮纸拆了,
他也不是故意拦着不让周荣走,就是这辈子没人对他和他家人这么好过,他这一趟上海之行就像做了一场梦,到现在还没醒,还懵着呢。
周荣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窘迫,他以前比他还要窘迫,他在原地站定,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石先生,真的不用谢,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让谁谢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了什么,但我知道我跟娜娜有一个约定,我跟她说了,只要她坚持最后一次,我就完成她一个心愿,现在孩子做到了,也该我这个大人兑现承诺了,
东西您留着给娜娜吃吧,我不爱吃甜食,还有……”
周荣上下打量一遍面前矮小畏缩的男人,轻蔑地笑了一下,
“对闺女好点儿,就是皇帝还知道给自家公主赏赐点儿封地啥的呢,何况是您呢?”
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把骚乱留在身后,
“诶娜娜爸爸!娜娜爸爸您不能这样!您快起来!周医生?周医生您看……”
周荣一路向前头都不回,任由沉闷的咚咚声在身后连响三下。
大年三十廖院长竟然还在办公室这件事确实挺让周荣意外的,他进去的时候老爷子正架着老花镜趴在电脑上,两根食指慢吞吞戳着键盘,戳一下看一下屏幕,看到周荣站在门口,像看到救星一样,“小周小周!来来来你来得正好!你能不能帮我安个 low 狗输入法?我看他们用,我也想用!”
周荣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廖院长说的是搜狗输入法,
“哦,好。”廖院长雀跃得像个孩子,这让周荣有些犹豫,算了,等装好再说吧。
他把辞呈放在门口的沙发上,走过去坐在廖院长旁边,指导他完成了输入法安装,每一步都会引发老爷子由衷的赞叹,“哦!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还是我小周厉害!”
最后他们还在廖院长的精心挑选下给他配了一个高山流水的输入法皮肤,一打字就会有清泉叮咚的声音。
“好!嘿嘿嘿,好!”老爷子乐得合不拢嘴,一高兴还在空白文档里噼里啪啦打了一首诗: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打完了,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墙上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廖院长盯着屏幕,像在欣赏他的新输入法,又像在欣赏这首诗,
“小周啊,这首诗送给你。”
他说着抬头望向站在他旁边的周荣,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变深了,白发苍苍的,像只笑眯眯的老绵羊,
“唉……”周荣叹一口气,“搞了半天您知道啊。”
“当然知道,我什么不知道,你真当我老糊涂了?”廖院长颇为不满地白他一眼,指指门口的沙发,“别愣着啦,快去拿过来让我签字,签好赶紧滚蛋,我还要回家做年夜饭呢!”
“您就不挽留一下?巴不得我快点走喽?”
周荣皱着眉背着手,像站在老师旁边背课文的学生,一脸不高兴地俯视着老头花白的脑壳,
“挽留什么挽留?多大年纪了还跟我这儿撒娇呢?”廖院长拿着钢笔龙飞凤舞地在辞呈上签好名,拿起茶杯悠悠然吹一口热气,再抿一口热茶,
“人啊,都是一面邪魔一面佛,看清别人容易,看清自己难,入世之人注定寻无本心呐……你能寻到本心,坚守本心,也算这辈子没白活,好事儿啊!”
他说着把茶杯放下,“诶对了,7xx2 所那地方可连车都不通啊,山沟沟里边儿,你老婆要去看你一趟可受老罪了,她没跟你吵啊?”
我老婆要嫁给您的宝贝疙瘩陈锋了,回头我儿子还得改姓陈,怎么样,刺不刺激?
周荣默默看一眼廖院长的心脏位置,做过搭桥手术,算了,还是别太刺激吧。
“我们……分开了,还是性格不太合适,我这人也不会疼人,刚好她有更合适的,就不耽误她了。”
“哦,”廖院长耸耸肩,继续玩儿他的输入法去了,“那我就放心了,去吧去吧,去锻炼锻炼,让沙尘暴给你搓掉一层皮,再在烂泥地里滚几圈儿,把那一身刺磨没了,该回来的没准就回来了呢,要是不回来,那就是命里无时莫强求喽!”
周荣:“……谢廖院长。”
周荣真是伤心透了,赵小柔也好,廖院长也好,预想中哭天抢地的挽留一个都没有!好啊好啊,陈锋这个狗东西还真是走到哪儿都是宝贝疙瘩,有了陈锋都不要他了!
此刻年近四十的周荣再一次孑然一身,只不过这一次再无浮云遮眼,要不说老祖宗厉害呢,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还看不透天命之所归,但他也不想看了,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人终归只能是他自己,剩下的就只有打开那扇窗,让该来的来,让该走的走。
周荣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被黑暗吞噬,路灯亮了,他抱起纸箱向外走,在门口停下脚步,又回头望了一眼,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除夕夜的路上空无一人,周荣在等红灯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一轮满月皎洁无瑕,泛着如母亲般温柔的光,月是故乡明啊,他第一次满怀眷恋,在再一次背井离乡之前。
他靠在电梯里,觉得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光了,变成一具空壳子,箱子被他扔在车子后备箱了,里面的东西除了那张照片他什么都不想要,但他不敢只抱着那张照片
……
他迈出电梯门,再一次有想骂人的冲动,要不说绝配呢,一个两个的专门喜欢蹲在人家门口装神弄鬼,
“你有病啊?谁让你进来的?”他站在电梯口一声怒吼,吓得对着走廊窗户抽烟的陈锋一个激灵,猛地跳起来回头,呆头呆脑的怎么看怎么来气,
“荣哥,”陈锋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讪笑两声,“新年快乐啊荣哥。”
“谁让你进来的?”周荣站在原地,歪着头定定地看着陈锋,又问了一遍。
“我?门口大姐可能看我不像坏人吧,就放我进来了。”陈锋被周荣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吓到了,慌忙掐灭烟,低头干咳两声缓解尴尬,手足无措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哼,门口那女的,晾了赵小柔十几分钟不让人进,看到漂亮小伙子连路都走不动,也不打个电话问问就放他进来了,真够可以的。
周荣冷笑一声,自顾自走过去开门,陈锋垂着脑袋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像个尾巴似的跟着他溜进去了。
“欢迎回家!”装了新电池的兔子妈妈中气十足地嚎了一嗓子,吓得陈锋又是一激灵,
“呦!这什么东西啊这是?吓我一跳!”
陈锋讨好地笑着戳一下兔子妈妈的脸,“挺好玩儿的,荣哥你还喜欢这种东西呐?”
“别碰!”周荣把钥匙扔进玄关的钥匙筐里,“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说完了赶紧滚蛋!别让我看见你!”
陈锋像没听见似的,一溜烟蹿到客厅里面去了。“嘬嘬嘬!嘬嘬嘬!咪咪?咪咪!”
……周荣烦到极点就是无语,真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他干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怎么着,半个月没见,和赵小柔如胶似漆太开心了是吧?跑我这儿显摆来了?”
“没有啊荣哥,这不听说你要走了嘛,就想来看看你,再跟你聊聊天。”陈锋坐在地毯上搂着崽崽又摸又揉,崽崽拖拉机一样的呼噜声充斥在寂静的空气里。
“哦,确认我走了好下手是吧?”周荣支着脑袋,戏谑地笑着看陈锋,
陈锋知道他故意惹他生气,也不恼,抬头冲他笑一笑,“我没有这个意思,爱不是占地盘,这太狭隘了。”
呦呵,这格局不一下就上来了吗!周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仰面靠在沙发上,看着缭绕的烟雾消散在空气中,“唉呀……要不说大户人家才养得出真正的情种呢,自愧不如啊。”
陈锋又笑一下,没接茬。
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陈锋拿着毛线球跟崽崽玩你扔我捡,周荣坐在沙发上,叼着烟看着天花板发呆,
“你骗小柔姐了?”最终还是陈锋先开口,他把毛线球丢出去,年迈的崽崽实在跑不动了,趴在地上不动弹,肚皮呼哧呼哧的。
“嗯?”周荣盯着天花板,陈锋的话好一会儿才传到他耳朵里,他收回视线望向陈锋,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你没跟小柔姐说你去 7xx2 所?”陈锋背对着他,毛线球在手里抛来抛去,
“我每次去找她,她就坐在沙发上,像你刚才那样发呆,也不笑,随便寒暄两句就没反应了,跟她说话像听不到,老是盯着一个地方看。”
“嗯,我说我要去上海,”周荣这下听明白了,他点点头,起身把没抽完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对陈锋笑一下,“让她知道我追名逐利,她就算难过死也不会跟来。”
陈锋把崽崽抱在怀里,像抱小孩儿似的摇来摇去,安抚地摩挲着它头顶一撮黄毛,他小的时候最喜欢母亲这样抱他,哄他睡觉,但这样的时刻少之又少,还每次都被陈国栋那老东西打断,“几岁了还妈妈抱?啊?一点男人的样子都没有!滚去自己房里睡去!”
他沉浸在回忆里,竟然觉得就连这样的回忆都是美好的,美好得让人觉得心酸,
“你儿子会恨你的,荣哥,相信我,一定会的,到那一天你会不会后悔?”
周荣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心想赵小柔那个蠢女人是真的智商堪忧,她跟他抱怨说她上次进来的时候兜了好远好远的圈子才找到 C 区,哦,真服了,明明就是一条直线,
他倚在阳台的墙上笑,智商堪忧啊周荣,明明就是一条直线,
“恨吧恨吧,恨我的人还少吗?”他拿起铲子给窗台上的蝴蝶兰松松土,摸摸它丰盈的叶片,真奇怪啊,他此时想到的不是那些被他揍得满地找牙的同学,也不是那些哭着让他不要走的女孩,而是那只小猫崽,被他扔在西北凛冽寒冬中,颤颤巍巍跟了他一路的小猫崽,他最后悔的竟然是这个,
不去 7xx2 所和缺席小宝的童年,他竟然觉得前者更让他后悔,
所以他骗了娜娜,他不是一个好爸爸,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他绝对是一个好医生,他要实现的也不是娜娜的第三个愿望,而是第二个。
周荣拿起喷壶给蝴蝶兰浇水,“照顾好赵小柔和我儿子,给你机会你要不中用我也没办法,我用不到什么钱,剩下的钱我会打给她,毕竟是小宝的亲生父亲嘛,抚养费还是要给的,她不要的话你劝劝她,小宝是男孩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他说着回头戏谑地看一眼陈锋,“不过陈家少奶奶应该也不缺钱花,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