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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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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医生下班啦?”迎面而来的护士年纪很大了,戴着一副玳瑁边框老花镜,白大褂板板正正穿在身上,头发紧紧扎在脑后,表情严肃冷酷,连给人打招呼都冷冰冰硬邦邦的,

“嗯,下班了。”周荣冲她点点头笑一下,拎着包下了楼,出了医院大门,崎岖不平的土路对面就是家属楼,一阵大风刮过,扬起漫天黄沙,年久失修得和烂尾楼差不多的家属楼光从外面看就是受 50 年代“一五计划”时期的苏联建筑影响,过于讲究牢固性和实用性而显得严肃乏味,砖红色的墙体,砖混结构长期被风沙侵蚀,坑坑洼洼的,窗玻璃摇摇欲坠,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一楼二楼有几扇窗户亮着黄油油的灯,三楼朝上的窗户全是漆黑一片,有的甚至连窗玻璃都没有,张着黑洞洞的大嘴。

他住一楼,走进昏暗的楼道就闻到一股子土腥味儿,中秋节上海遭遇了一场强台风,这儿也跟着来了一场大沙暴,他摇摇头苦笑一下,心想当年改革开放的春风都没从上海吹到这儿来,如今刮起风来倒是挺同步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踩上去就有沙沙的颗粒感,他走路脚步很重,感应灯亮了,晦暗不明,但勉强可以看清路,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 105 室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

西北干燥的天气也就这点好,任何时候不会担心有霉味或者食物腐烂的恶臭,他一开门闻到的只有洗衣粉的香味和干燥的阳光气息,他戒烟了,也没再碰过酒,这里不存在任何需要他麻痹自己才能面对的事,来这里的不是圣人就是废人,这两种人的共同点就是对人情世故免疫。

今天是正儿八经的中秋节,从早上开始他的手机就没停过,噼里啪啦全是微信和 QQ 推送,他趁空的时候挑了几个如今还说得上话的人聊了几句,但聊着聊着就没了下文,也好,一句中秋快乐也算是让彼此体面地道个别。

唯一让他开心的是娜娜从上海发来的问候,她和妈妈在一起,发了好多她和妈妈的合照,还给他看她自己做的月饼,虽然知道是模具压出来的,但他还是觉得那是他看过最顺眼的月饼。

她打来语音叫他周爸爸,听起来像皱巴巴,嗯,也对,他是挺皱巴巴的,她问他有没有和周妈妈还有小宝弟弟一起过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放心吧周爸爸,今天月亮是圆的,我妈妈说圆月亮会带思念的人到你身边,周妈妈一定会来看你的!”

家属楼里信号时好时坏,他去窗户边站着,举着手机找信号,找了半天也就一格,算了,也许她早就做出选择了吧,愿赌服输啊周荣。

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出神地望着窗台上的仙人球,上面竟然开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想起他刚到这里时养的蝴蝶兰蔫头耷脑死去时的情景,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花草啊,蝴蝶飞不到这儿来的,她需要的是悉心的照料。

他再一次有抽烟的冲动,可一摸裤子口袋才想起他哪儿还有烟呐,上次家里煤气坏了,他连打火机都是翻了半天才找到的,

唉,算了,懒得买了,从这儿到院外最近的超市得走一段路,还得爬个坡,每次去他都有种跋山涉水的错觉,而且那也不算超市,就是个便民小卖部吧,他抽的黑兰州经常断货,光是想想就没力气了,

他仰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黄昏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显得尤为萧瑟肃杀,枯槁崎岖的大树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背,蜷缩着瘦骨嶙峋的手臂,天色越黑越诡异,她看了会不会害怕?

放心吧,她不会看到的,这些残酷的景色她不会也不应该看到,连景色都残酷的地方,一切都是残酷的,不加掩饰,没有任何人文关怀,人更多的是像兽,吃喝繁衍的本能的兽,

呵,连兽都不如吧。

周荣调整一下坐姿,想起今天最后一个病人,一个比赵小柔还要瘦小得多的女人,刚成年,已经挺着八个月的孕肚了,那肚子看起来比她人还要大,她生不出来的,可她的丈夫戴着白帽,嘴里骂着他听不懂的方言,像条疯狗一样乱吠,死活不让周荣和主刀医生碰他的女人,最后还是护士跟他说,不打麻药就不能手术,不动手术娃娃就活不成了,万一是个男娃呢?这才算是保了那女孩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条命。

“还好是个儿子,否则她男人不得要了她的命?”周荣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苦笑着呢喃,那个丫头,这趟鬼门关算是闯过来了,下次呢?下下次呢?不停地生,生到死,生到身体垮掉,真不知道活着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他救人对还是不对。

周荣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坐起来,在黑暗中怔愣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干点儿什么,他走到门口开了灯,趁今天沙尘暴停了打开家门穿穿风,自己走到阳台的洗衣机旁把攒了几天的衣服洗上去,听着洗衣机轰隆轰隆的声音,看窗外最后一点光线消失在大树干枯的枝头。

洗衣机旁就是洗漱池,墙上的镜子也蒙了厚厚的灰,他懒得擦,前两天刚刮了胡子,今天又全是灰,自己这张脸多看也没什么好看的,冷冰冰的一点儿都不喜庆,赵小柔跟他走在一起,宁愿看路边的狗撒尿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嫌弃得很。

他撸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先让水管里黄色的水流掉,再用药皂洗手,最后弯下腰用冷水洗脸,洗脸池太低了,这个姿势有些憋屈,

他洗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足以冲刷掉他汹涌的泪水,久到足以让他弯腰前看到的镜子里的幻影消逝,那不是真的,一定不是,这里是荒漠,镜子里的身影只是荒漠行者看到的海市蜃楼,

他关掉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声戛然而止,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冰冷的,节奏均匀的滴答声,

可以了,时间够久了,总要面对的周荣,就算等下看到只是镜子倒映出的空荡荡的大门,你也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他睁开眼直起身,水流滴答声,洗衣机轰鸣声,风声人声全都消失不见,

他伸出手,抹掉镜子上的灰,灰尘变成泥水顺着镜面流淌,流过镜中女人在烈烈北风中飞舞的长发,像黑色的火焰,流过她白皙的皮肤,却不能玷污她一丝一毫。

“你知道吗小柔?刚才我竟然在求老天爷。”周荣笑了,嘶哑的声音像在沙漠中死里逃生的人。

镜中的女人动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猎猎长发在身后飞扬,她冲到周荣面前,还没站稳呢扬起胳膊就是一记耳光,

“去你妈的老天爷!”

女人撕心裂肺的怒吼直接震得后面两栋楼的感应灯都亮了,再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小柔,你听我……”

周荣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脖领把他狠狠拽下来,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嘴,咬破他的嘴唇,滚烫的泪水和腥甜的血水混在一起流淌进两人嘴里,流淌在两人交缠的舌间,

他死死抱住她,好像下一秒她又要挥挥翅膀飞走了,揉着她丰润秀泽的头发,阵阵发香扑鼻而来,和唇舌间甜美的气息一同萦绕鼻尖,像助燃剂,点燃他,让思念和爱意如熊熊烈火将理智燃烧殆尽。

他将她打横抱起,两步走到门口一脚踹上门,大步流星将躺在他怀里还不老实,舔舐撕咬他脖颈的女人抱进卧室扔在床上……

黑暗狭小的空间里隐秘强烈的震感并不为外人所知,窗外走廊里有人经过的话最多会听到屋里女人压抑的哭泣,却并不知道她在这狭小黑暗的屋里正在经历一场怎样地动山摇的地震,她上半身被冲撞到悬在床外,长长的头发垂落在地,轻扫盘旋,像随着鼓点起舞的黑蛇,书桌,台灯,窗帘,四四方方的窗格都颠倒过来,在剧烈的震动中被震碎了,残影在她激烈颠簸的视野中变成被泪水洇湿的模糊色块,和恍惚的意识一起融化流淌,伴着潺潺水声流出她狭小的隐秘之地,被捣成泥泞滚烫的岩浆流在洁白的床单上……

这场疯狂的战争燃烧着她满腔怒火和恨意,她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咬住男人湿漉漉的肩膀,满口血腥,抵死不肯在他一次比一次凶猛的进攻中缴械投降,却在听到他附在她耳边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时化成一滩春水流淌在他身下,恨意烟消云散,只余绵延不绝又刻骨铭心的爱意……

旖旎暧昧的气息在黑暗中萦绕,赵小柔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背后男人滚烫的胸膛贴上来,汗津津的,试探着想揽过她的肩头却被她甩开,她觉得自己不争气,正是懊恼不已,也很累,她换了数不清的车,兜了一大圈山路,吃了满嘴的土,问了不知道多少人才走到这里,这傻狗见到她第一句话竟然是什么狗屁老天爷?老天爷怎么不派直升机把她接过来呢?她最不信的就是老天爷,要是真有老天爷,她被骆平年折磨了那么多年老天爷咋不救她呢?

所以她现在不是很想搭理他。

“小柔,你听我说……”

“困了,明天再说。”赵小柔挥手拍开周荣的脸,她太久没睡个踏实觉了,现在心里踏实了,困意排山倒海就压过来了,她只想睡个天昏地暗。

周荣叹一口气,翻身躺好,心想今天这句话他是说不完了,算了,明天再说吧,可明天就不是中秋节了呀,哼,真扫兴,一点情趣都没有,他看看窗外皎洁的圆月,再看看黑暗中背对着他的女人,像月亮一样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趁她看不见狠狠瞪了她一眼,可她像是有感应似的蹭得一下翻过身来,黑暗中直勾勾盯着他,

“你干嘛?”他吓了一跳,虚张声势地质问她,

“我和陈锋差点做了,差一点,”她小嘴一张一合,像化成人形的毒蛇,美丽可爱,却吐着毒液

“你慢慢消化,明天见。”她说完就背过身去了,可过了好一会儿身后都没反应,她转过头,却只看到一个背影,

“哎!”她戳一下他的背,“生气了?”她趴过去,趴在他背上看他的侧脸,看到他长长的眼尾被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看不出情绪,哼,惯得你,她一把推开他,

“这下子理解我了吧?当年听你说你和那些女人的事?”

周荣还是不说话,保持那个姿势背对着她,跟死了似的,赵小柔又趴过去,这次他甩开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赵小柔伸手摸一把他脸下的枕套,又悔了,

“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说差点嘛,你听不懂人话?”

她趴在他身上,掰他的肩膀,怎么都掰不动,她心软了,“我,我当时看着灯,没看他,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也没让他……”

她放缓语气,搂着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一阵骚动,辱骂、尖叫、呵斥乱成一团,她起身捂住胸口,惊慌地看向窗外,

“你先睡,我出去看看。”周荣哑着嗓子叮嘱她,掀起被子坐起来,双手狠狠搓一把脸,利索地起身穿好衣裤就冲出去了。

他冲出去就看到一大群人围着住院部前那面矮小的土墙,说实话他一直搞不懂这矮小破败的“楼”前为什么要有一面土墙,墙上还挖了个门洞,从住院部出来还得穿过这道门才算是出医院了,

现在好事者把那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不要紧,因为他们的关注点都在骑着墙头的女人身上,她都算不上女人,她还是个孩子,如果在城里,她这个岁数应该在大学寝室里和室友喝奶茶追剧,而不是刚做完剖腹产手术就戴着头巾裹着棉衣骑在墙头,麻木地俯视着人群,满脸凝固的泪痕。

“你干什么?下来!”周荣怔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即大喊一声冲过去,推开人群挤到墙边,仰着头又是一声怒吼,“下来!不要命了?”又惊又怒,脖子上青筋暴露,

“小周啊,别喊了,是她男人让她上去的,”周荣旁边站着的是小姑娘今天的主刀医生,他背着手仰着头,眼里满是无奈和悲伤,这个季节,西北山区的夜晚还是很冷的,他呼出的气凝结成白霜,颇有几分凄凉,“说是住院要花钱,娃娃都生了,还费那钱干啥。”

“那趴墙上干什么?”周荣完全不理解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狭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

“女人生完孩子流的血脏,不能从正门走,得从墙上跨过去,这是人家的传统,世世代代都这么过来的,你能咋的?”

主刀医生姓刘,刘医生五十岁了,女儿死后他就离了婚到这儿来,一待就是十年,出离尘世悬壶济世的初衷如今看来也是唏嘘不已,有时候吧,他觉得拯救苍生也得看人,

他这样想着,瞥一眼蹲在墙下抽旱烟还不忘啐骂墙上女孩是赔钱货的男人,心想有些猪狗不如的人还是死了比较好。

“我去把她抱下来。”周荣咬咬牙,挽起袖子走到墙根,

“唉……你想害死她就去吧,”刘医生叼一根烟点燃,说话有些含混,

“你当我没抱过?抱下来,她男人不放她过门,今儿她还得上去,而且被其他男人碰过了,回去少不了一顿打,”

他说着吐出一口青色的烟雾,云雾缭绕间苦笑着摇摇头,

“小周,咱啊,当自己是医生就得了,想当菩萨那是找罪受啊……”

周荣看着他,牙都快咬碎了,但拳头攥得再紧也终归是放开了,

可此时人群又是一阵尖叫,周荣和老刘双双抬头,看到墙上有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娇小,新爬上去的那位还稍微大一点儿,但也没大多少,不过她好像对这“一点儿”很自信,

只见她利索地拆下自己的围巾,拧成一股绳,做成背带绕在旁边的小姑娘身上,让她脆弱的肚子贴着自己的,像背婴儿那样把她背在自己背上,小心翼翼扒住土墙,一点点往下蹭,

一切都很顺利,所以她有点飘,呲着小虎牙冲下面的周荣笑,这一笑不要紧,她完全没注意到墙上距离地面不远不近的位置有一个土坑,一脚踩空从上面掉下来,不过她反应还算快,最后时刻翻个身把自己拍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扬起一阵土,背上的女孩安然无恙。

“赵小柔!”周荣全程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了,他不敢叫她,怕惊动了她万一摔下来,可谁承想这蠢女人呲着牙冲他傻笑,一脚踩空直直从墙上摔下来,这会儿痛苦得龇牙咧嘴,鲜血从嘴里流出来,染得牙齿都是红的,

她刚刚回到他身边。

恐惧像万丈深渊把他往里拽,他不顾一切扑上去,怒号嘶吼,眼睛红得滴血,

蹲在墙角抽烟的男人这会儿正懒洋洋地解开系在自己老婆背上的围巾,周荣狠狠给了他一脚,踹得他在地上滚了几圈儿。眼冒金星,像被打了的狗一样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周荣颤抖着手解开围巾,小姑娘一脸惊恐连滚带爬地跑了,他跪在赵小柔身边把她翻过来轻轻抱起,生怕碰到伤处,冰冷的手慌乱地触碰她的手,脸,掀起衣裤翻看她的腿和身体,心痛得躬着腰,

“小柔,小柔?你哪里疼?哪里疼?”

赵小柔看着他无声地哭,眼泪鼻涕滴滴答答落在她脸上,咦,老狗真恶心,但好歹哭得挺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算了不吓他了,她抬起手,在他惊恐的目光下把手伸进嘴里,拿出来一颗牙,

“你赔我小虎牙。”

周荣像被抠了电池似的半张着嘴,赵小柔拍拍他的脸,抬起他的下巴把嘴合上,“我摔下来的时候闭嘴了,没咬到舌头。”

说一句漏一点风,血水透过牙缝渗出来,是没咬到舌头,但是咬破了嘴唇,下巴也摔破了,血混着吐沫一起流出来,流进脖子里,连衣服领子都被血水浸湿了,看起来确实惨烈。

还好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沙子,像柔软的沙滩一样承受住了她们两个八十来斤女人的重量,

“我没事。”她冲他笑了,可惜只能露出一个小虎牙,

“……你吓死我了你!谁让你上去的!还笑!笑什么笑!”

周荣总算哭出声来,边哭边骂,却在心里把自己未曾谋面的祖宗十八代都谢了一遍,但赵小柔只觉得快被他勒死了捂死了,还有她最近怎么老是摔破下巴。

“你哑巴了?”赵小柔躺在浴缸里,刚才不觉得,现在只觉得腰和髋骨疼,肌肉也疼,稍微动一动都疼得直呲牙,她狠狠瞪一眼旁边的男人,他从回来就沉着脸不说话,眼睛哭得肿得像核桃,又给她加了一壶热水进去,热水暖融融的,缓解她酸痛的肌肉。

“快洗吧,洗好睡觉了。”

他被她瞪了,不高兴地回看她一眼,但好歹还是说了句话,省得她又骂他。

“你不会还在生气吧?”赵小柔用手指抠抠鼻子,她感觉鼻子里好像进土了,痒酥酥的,“生我和陈锋的气?”

周荣不说话,捧着她的脸,用纸巾沾点水裹在手指上,伸进她鼻孔里擦拭一遍,擦出来好多黄沙,再擦一遍,等全擦完了,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拿起毛巾盖在她脸上狠狠抹了一把,边抹边耷拉着眼尾闷闷不乐地开口,“有点儿。”

“哼,我就知道!”赵小柔洋洋得意地睨他一眼,“醋精!”

“但我最生气的不是这个,”周荣把她在浴缸里转了个圈儿,背对着他,用热水打湿毛巾一遍遍轻轻擦拭她的背,“你不应该上去的,如果不是刮了三天沙尘暴,地上都是沙子,你还穿得厚,你现在就不是在这儿洗澡了。”

赵小柔感觉毛巾离开了自己的背,好一会儿没动静,只有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声音,

“你让我怎么办?”他声音嘶哑,“让我怎么活?”

赵小柔心里一阵难过,扒着浴缸边不敢回头,

“我就是急嘛,小姑娘伤口都抻开了,衣服上都是血,你们还在那儿菩萨长菩萨短的,我一个大活人就在边儿上,上去把她背下来不就得了嘛!”

她说着笑着回头,露出黑乎乎的牙洞,“再说我有谱,不是瞎来的。”

周荣看她像个没牙老太婆似的,说话都漏风还在那儿大言不惭,噗嗤一声就笑了,“是是是,你有谱,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您能不能快点洗?水都凉透啦!”

“对啊,人就是菩萨嘛!”赵小柔转过来,趴在浴缸边上端详着周荣,伸出手摸他的脸,摩挲着他眼尾的疤痕,

“周荣,老天爷不会管咱俩的,所以他才让我们在一起,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不能做的事你来做,你不能做的事我来做,就像今天,我是女人,这件事只有女人能做,我做了,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以后也是,我们还会遇到很多问题,我们在一起,还要老天爷保佑干什么呢?”

周荣望着眼前的女人,神,从来没有神,神都是化成人形行走于世,而属于他的神女一直都在他身边,他捧着她的脸,指腹轻轻扫过她眼尾的细纹,她眼下淡淡的斑点,嗯,神女也老了,但只要看她一眼,你就恍悟一切苦痛和折磨都只是为留她在身边所必需承受的代价,只为能在每一个清晨看到她的睡颜,求她在他老去的每一天里都陪伴在他床畔身侧,和她一起走向生命的终结……

“诶,你们这儿连月饼都不发吗?”

赵小柔支着下巴蹲在那棵佝偻的枯树边,百无聊赖地望着遥远的荒芜的连绵不绝的山脉,她爱吃甜食,这会儿就惦记月饼,莲蓉豆沙月饼,可这里连五仁月饼都没有。

“没有月饼,”旁边的周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摊开掌心递到她面前,“给你吃糖。”

“好吧!”赵小柔接过他掌心的糖,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她挑一颗红色的塞进嘴里,“嗯,草莓味的。”

她含着糖,心情也变好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东张张西望望,无意间瞟到黄土地上两个人挨在一起的身影,

“小柔,我在这里还要待几年,归期未定,你……”周荣突然开口,打断了她记忆的线索,

“没关系啊,我有空会来看你,带小宝一起也行,”她说着耳根有些红,“不带他也行。”

“哦对了,我和小宝住到你家里去了,崽崽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我感觉,最近逗她都没什么反应。”

“嗯,”周荣也坐下来,手指在地上划拉半天,“我假期就回去看你们,”他说着很快扫她一眼,

“如果你十分想我的话,我也可以申请调……”

“不要!”赵小柔咬碎了糖,嘎吱嘎吱地边嚼边挥挥手打断他,“该回去再回去,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做什么改变,你只要改改你的臭脾气就行了。”

“现在到底谁臭脾气啊……”周荣低着头嘟囔,在地上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长发妖婆,想想昨天那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都看到他太爷了。

“你头发该剪了,长了,”赵小柔才不理他,薅住他头发打量一遍,“现在这样不行,跟你小时候一样,像刺猬似的。”

“哼,想起来了?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周荣捋捋被她抓乱的头发,白她一眼,盘起腿,低头摩挲着手上的婚戒,赵小柔看到了,炫耀似的把右手搭在他左手上,一只银色蝴蝶停留在他手上,和他的戒指交叠在一起“看!好不好看!”

“好看。”周荣反手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垂眸望向两人挨在一起的影子,

“你刚去我们班那天还是我带你参观教学楼的呢!”周荣睨她一眼,“某些人笨手笨脚的还被羊圈里的羊拽倒了,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赵小柔不甘示弱,“谁求你带我参观似的!”

她这说的倒是实话,那天那个戴老花镜的女老师严厉的眼神她都记得,还有她手里的教鞭,抽得黑板啪啪响,

“都给我闭嘴!新同学来了你们就这么做榜样的?啊?再说话就都给我滚出去!”

这句话可谓是百试百灵,言毕,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寒光四射的眼镜片来回扫视一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啊,现在我们来介绍一下新同学,赵……赵,”

她扶着眼镜看一眼身旁豆芽菜一样的小丫头,还好胸前挂了块儿她家长自制的名牌,

“哦,赵小柔同学!大家欢迎!”

冷清的教室里只有几个女同学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场面颇为尴尬,女老师不满意地蹙起眉头,但转眼看看墙上的时钟,也懒得再浪费时间,扶一扶眼镜,清清嗓子,慢条斯理道:

“时间关系啊,咱们班谁愿意等会儿放学后带赵小柔同学参观一下咱们学校?”

无。

得嘞,女老师叹口气,转身对小丫头说:“赵小柔同学,今天先这样吧,你今天也是第一天,先适应一下,后面几天自己再慢慢熟悉一下环境,咱这儿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走出去,比啥都重要,你说老师说得对吗?”

赵小柔尴尬得只想快点从讲台上下去,她背着手对着老师乖顺地点点头,说了句“谢谢老师”就想想往下走,

可有些人偏不,十三岁正是他叛逆得最疯狂的时候,青春期毁天灭地的欲望就集中体现在跟老师作对以及和同学打架上,班里的雄性动物,就连学校传达室的公狗都被他揍过了,没意思,目前最有意思的消遣是跟这个更年期老女人唱反调,她在办公室一口一个穷鬼地叫他,有屁用?谁让他万年第一呢?班里一个个的都被他揍过来了,她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老师,我可以带新同学参观。”他坐在最后一排规规矩矩地举着手,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恶作剧,

“你?”

女老师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扫他一遍,又回头扫视一遍新来的小丫头,就这么来来回回在俩人脸上比对了一番,她倒是没听说这小混蛋欺负过女同学,狗做多了想做人了?行吧,就给他一个好好做人的机会!

“赵小柔,周同学主动要求带你参观咱们学校,你可以跟着他看一下,熟悉熟悉环境,”她说着回头瞪他一眼,“但他要是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老师,听到了吗?”

她这句话已经把赵小柔吓得不轻了,她看看老师再看看最后一排的男孩子,他正支着下巴看着她呢,长长的眼睛,鼻梁很高,嘴角还是烂的,脸上贴着创可贴,冷冰冰地看着她,一点没有欢迎新同学的热情和喜悦,

“吁……”教室里爆发一阵雷鸣般的哄笑,为首的是一个小胖子,一脸贱兮兮的坏笑,笑得肉把眼睛都挤没了,

赵小柔被这混乱的场面搞懵了,她从来这儿的第一天起就感到深深的敌意,现在这爆鸣的哄笑声对她而言更像是驱赶,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可最后一排的男孩眼睛都没眨一下,站起来就给旁边的小胖子一记飞踹,小胖子沉重的身躯连带着课桌课椅一道轰然倒塌,随即像拉响了防空警报一样嚎得震天动地响,

“周荣!你就是这么给新同学做榜样的?滚出去!”

朱老师总算是找着机会收拾这小王八蛋了,只见她一个箭步从讲台上飞跃而下,飞到最后一排,挥起教鞭啪的一声狠狠甩在他脊背上,“这节课别让我看见你!”

赵小柔吓得腿都软了,可叫周荣的男孩子连躲的意思都没有,站得笔笔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却连晃都没晃一下,面无表情,狭长凤眼里刻骨的恨意看得朱老师牙痒痒,她还不解恨,抬起腿要踹他,被他灵敏地躲过去了,“朱老师,一把年纪了,当心闪着腰。”

他仰着头蔑笑,一字一顿说完就绕过朱老师往门外走,走过新同学身边的时候上下打量了一番,嗯,挺老实,一看就是个窝囊废,“放学别走啊新同学,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我可得好好完成。”

哼,穿得倒挺新,还有手表,一看就是城里人,怪不得姓朱的老女人这么宝贝呢,等会儿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是赵小柔上过最漫长的一堂课,偏偏还是周五最后一堂课,提前十分钟就下课了,同学们都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出教室,只有她,磨磨蹭蹭地提溜着书包,一本书放进去又拿出来,水杯盖子拧开又拧紧,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似的,怎么都抬不起来。

“好了没有?”她像梦游的人被叫了魂,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看到那个坏男孩倚在门口,叼着烟,耳朵后面还别着一根,走廊里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并没有给他那张阴沉的脸添加丝毫暖意,

“好了没有?”他又问一遍,“快点儿,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声音不大,也不凶,就是冷冰冰的,没了刚才跟老师对线的狠劲儿,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胳膊上全是结痂的疤,瘦瘦的,有些营养不良,显得锐利的五官更阴郁。

“哦!好了!”赵小柔背着书包走到门口,和这位性格古怪的男孩一起走在阳光明媚的走廊里,他校服也没穿,就穿了校裤,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走在前面,

“喏,厕所,”他一脚踹开厕所摇摇晃晃的木头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男女通用,自己进去把门栓拉好,被人上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说着回头在女孩惊恐的眼神中面无表情地扫一遍她的脸,

“不过就你这磕碜样儿,估计也没人想上。”

赵小柔已经吓得魂都飞了,嘴唇惨白,像游魂一样跟着他,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但她看不到走在前面的男孩笑得多灿烂,像连绵阴雨过后绽放初晴,

“喏喏喏,羊圈,吃饱了没事干的生物课老秃驴养的,我劝你当心点,这几只老羊贱的一逼。”

“啊?”赵小柔看着羊圈里咀嚼着青草的绵羊,毛绒绒的,正用清澈无辜的眼神看着她,睫毛长长的,很可爱,她抬头看看面前双手抱胸靠在树上的男孩,不像在开玩笑,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极其和善的微笑,伸手指一指她身后的荒山,“来,看那儿!”

赵小柔老老实实转身,连绵起伏的荒山寸草不生,啥都没有啊,看啥?

她还没来得及问看啥,就已经在天旋地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在地上了,摔得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只看到一张倒着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新同学,怎么样?实践出真知吧?人就是这样,摔疼了才长记性。”

赵小柔慌忙爬起来,那只很可爱的羊现在嘴里嚼着的除了青草,还有她的袖管,那男孩也不管她摔破没有,疼不疼,叼着烟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边走边没好气地厉声催促:“快点儿!磨磨蹭蹭的,女人就是麻烦!”

赵小柔被接二连三的冷遇打击得像霜打的茄子,难过得鼻子直发酸,屁股和手肘都好疼,掌心还擦破了,都是血,她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土坡上,眼泪汪汪地勉强对前面的男孩笑一笑,“我走不动了,该参观的都参观过了吧周同学?要不你先回家写作业吧?”

她说完就垂着脑袋看自己的影子,土地黄黄的,她的影子黑黢黢的,

过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到她身后,她的影子变成一高一低两个影子,她吓得头都不敢回,屏息凝神地看着那个影子变矮,变得和她的影子一样矮,和她的影子并肩相依,她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和隐匿于烟味之下的味道,暖融融的,让她想到冬阳,

“废物,这就不行了?打架得先学会挨揍,这点儿疼都受不了?”

赵小柔彻底绝望了,生无可恋地央求道:“我,我不打架行不行?”

她看着男孩飞扬的眼尾和挺翘锋利的鼻子,非常跋扈的长相,可她呢?一点气场都没有,走哪儿都被人欺负,

“不打架也行,你叫我爸爸,我罩着你。”他支着下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她,颇有几分“不叫爸爸你现在就得挨揍”的威胁意味,

赵小柔嘴唇咬得发白,小眉头拧得紧紧的,表情一万分的痛苦,可就是憋着劲儿不叫,

男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意思,真没意思,他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算了算了,看你新来的不欺负你,你就叫我名字吧,我叫周荣,你呢?”

“老师刚刚叫过我的名字的。”赵小柔莫名其妙,刚才老师不知道叫了几次了,这么快就失忆了?

“没听见,”周荣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刚睡着了,老女人逼逼个没完,把我吵醒了。”

“哦,赵小柔。”赵小柔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写自己的名字,身边的男孩儿蹭的一下子坐起来,嘴角挂着一抹邪笑,

“什么玩意儿?周小荣?”

“赵!我姓赵!叫小,柔!”

赵小柔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他了,指着地上用树枝写出来的名字给他看,

“哦,”他兴致缺缺地重新躺下,“什么破名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周荣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啊!”赵小柔想来想去都觉得荣这个字简直不要太烂大街。

“放屁!”他又一骨碌爬起来,皱着眉凶巴巴地吼道:“光荣的荣懂不懂?我可是注定光荣一生的男人!”

赵小柔被这么一吓又怂了,抿着小嘴不说话,周荣狠狠瞪她一眼,坐在她旁边看着远山,不光他住的这座山,这整座城市都被层层叠叠的荒山包围着,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出路,他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唉,周小荣,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儿?”

“没有,没有特别想干的。”赵小柔想了想,她喜欢画画,还喜欢和小朋友们待在一起,但每次她表现出对这些事物的热情时都会被母亲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这样的理想太没出息,母亲想让她去上海,让她赚好多好多钱,再嫁个有好多好多钱的男人。

“哼,废物,我可有!”周荣轻蔑地嗤笑一声,“我要当医生,当大医生!”

“你当医生?”赵小柔也顾不得害怕,转过脸看着他,小嘴张着,圆溜溜的杏眼睁得老大,这活阎王竟然想当医生?

“对啊!就像班里那帮孙子见了我得叫爷爷一样!我周荣不放人,阎王爷一个都别想带走!怎么样?厉不厉害?”

说完锐利的眼风一扫,赵小柔哪敢说半个不字,头点得像鸡叨米,“厉害!厉害的!”

“嗯,”他颇为受用地点点头,转而又把矛头对准了身边这个任他摆布的小姑娘,“你就真没什么想干的事儿?不会吧,你该不会是草履虫吧?”

“我,我喜欢画画,想当……”她抱着膝盖耳根发红,“想当画家。”

“画家?你?”周荣都笑了,鄙夷地用鼻孔对着赵小柔,指一下她手里的树枝,“那你给我画一个,画不出来今天有你受的!”

赵小柔终于有种笃定的自信,她微笑着用小树枝在地上随手划了那么几下,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就诞生了,好像下一秒就会动动耳朵,一蹦一跳地跑到你身边,

周荣再混世魔王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看着小兔子也觉得好玩儿,再想想自己画的那火柴棍小人儿,倒也生出几分敬佩,

“这不挺好的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当医生很好,当画家也很好啊!放心吧,周医生不会看不起你的。”

赵小柔这辈子头一回被鼓励,开心得脸都红了,她干涸的双眼变成一汪温暖的水波粼粼的清泉,凝望着面前比西北荒漠里的石头还要硬还要冷的少年,涌进他贫瘠枯竭的心,她不自知,他同样不自知,不自知这汪生命的泉水会浇灌出怎样美丽而富有旺盛生命力的花朵,

只可惜当时十三岁的周荣感到的并非喜悦,而是茫然无措和深深的恐惧,他不被允许拥有这个,不被苦难的命运允许,不被他自己允许,

他的人生只有他自己,也只能有他自己,他亲手打地基,亲手起高楼,不可以有任何差错,一丝一毫的误差都会让整座大楼轰然倒塌,

他收敛笑容,定定看着女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谁让你离我这么近的。”

女孩简直要无语疯了,这不是他自己坐过来的吗?但她是一个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没有戳穿男孩隐秘的心事,

“对,对不起,我离你远点,”她说着往旁边挪一挪,又想起他之前就说要回家写作业,于是她偷偷扫他一眼,试探着开口:“周同学,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回家写作业吧!”

阴沉的男孩深深看她一眼,又抬头看一眼夕阳,“你浪费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怎么补偿?”

“我不知道,”赵小柔看着近在咫尺的伤痕累累的脸,带有某种残忍又悲怆的攻击性,像龇牙咧嘴低吼着要保护自己的野狗,“我真的不知道。”她又说一遍,紧张得手心后背都是汗。

男孩漆黑而暗流涌动的狭长凤眸细细扫过她的脸,像在观察,又像在犹豫,半晌后抬手指一下她手腕上的表,慢吞吞道:“这个给我,就当是收学费了。”

那天他拿到了女孩的手表,女孩很快就搬走了,那块粉色的表他也很快就玩儿丢了,没人知道他有多讨厌粉色,那块表,连同那个有一双圆圆杏眼的女孩儿一道被他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于是两个孤独又不幸的孩子被命运打散了,各自流浪漂泊,各自背负着十字架艰难前行,孤独而彷徨,

但笔者私以为命运总会在某些你意想不到的时刻以它的方式仁慈着,就比如现在,四十岁的周荣和三十九岁的赵小柔,看着黄土地上彼此相依的身影,仿佛二十七年来未曾分开过,那些艰难的岁月只是一场噩梦,那些世俗和恶毒的命运强加给他们的枷锁终于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他们还是那一年坐在黄土地上分享彼此梦想的年轻灵魂,不问过往不惧将来。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小柔在土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呲着仅存的小虎牙冲身边这个脸上有疤,头发些许花白的男人傻笑,

男人宠溺地笑着轻啄一下她的嘴角,接过她手里的树枝,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

赵小柔笑了,紧紧攥住和他十指相扣的手,

“哦,原来你叫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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