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鸣县, 段家农田,雨滴淅淅沥沥的撞击在泥地上,迸发出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 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残存其中。
连日连夜的秋雨雨势终于缓了下来, 召来的农夫,一个个的在田地里面弯着腰, 弓着身子割菜杆, 随着一片片的油菜杆倒下,雨也渐渐的停了下来。
整片农田里, 雨后青蛙和秋风刮过的声音接踵响起。
油菜籽的豆荚有些干瘪的一颗籽都没有, 有些鼓鼓囊囊,还未靠近,一股油菜的清香便扑面而来。
跟随队伍过来的徐江河穿着一身粗拙的棉麻,脚上踢着一双老旧的橡胶靴, 从各种苗圃田里薅来不同的菜籽,一脸喜气的念叨着:
“堆了土肥的农田里面的菜籽就是好, 里面长得粒儿长得快比芝麻一样大了。”
听到徐老头的话, 麦子看向徐江河手里的油菜籽, 一颗当真比得芝麻这般大。
现在的芝麻和后世的芝麻比起来小得可怜, 油菜籽能长这么大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麦子从徐老头手上不同的小篓子里面各舀出一把已经脱了壳的油菜籽, 对比了才发现这种大油菜籽只有少部分农田才有。
刚刚徐老头手掌心的油菜籽便是南边农田种出来的, 比刚开始从奥斯运过来的油菜籽将近有一倍之大。
越往北收的油菜籽, 里面的籽儿变得又小又扁。
看来明年还是得把这些春油菜种在南边的农田上, 北边农田得用来种萝卜花生这些耐寒的作物。
麦子心中有了思量,转头向徐江河问道:“徐司农, 这些油菜能榨多少油出来?”
徐老头一手将自己的裤脚挽起来,直起身子, 看向前面的农田,大约摸估算了一下,自信说道:“刨去损耗,至少能榨出一百石。”
听到这个数量,麦子眼里透出一些喜色,即使没有动物油,这些油也完全足够百姓的开支。
秋雨刚过,气温骤降,太阳出来的越发少了。
这些油菜籽刚受过一场雨潮,为了尽早能晾晒干,送去磨坊榨油。
麦子将原本用来晒橡胶的场地改建为晒场,在楼体的上方特别建造了一架巨大的棚顶。
这样即使遇上下雨,将这架可收缩的棚子立起来,便能阻隔外面的风雨。
成千上万的油菜籽铺满了整个晒场,磨坊也开始不停的运转。
从枫叶谷缴获回来的铁剑全部被熔化,和黄铜一样,用来修建新磨坊。
等到新收获的菜籽被全部榨为油后,秋季迎来了尾声。
代邑的库房粮仓里,储放着三千来桶菜籽油,自左向右堆满了菽和麦面,还有其他粮食,栗,薯块,萝卜等等。
从奥斯大陆回来的船队也如期而至,在月亮湾的码头处搬放着货物。
经过这个夏季,栓子彻底长大了,黑黝的脸上依旧横着一条蜈蚣样式的刀疤,将原本还算得上清秀的脸凸出一番凶气来。
壮子也由原来的健壮汉子,慢慢走向衰老,两鬓染了一些白发。
身上背着扁担,孤零零地坐在码头上,瞧见麦子带着人过来了,立马直起身子,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城主,栓子这娃还在船上卸货嘞。”
壮子把扁担放在旁边的石地上,粗壮的手指指向海面上最高的那艘宝船,栓子正指挥着其他船靠岸。
麦子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壮子现在年纪大了,便从城中回了月亮湾养老。
“壮子叔,拿着扁担干啥去。”麦子看着壮子,一身朴实的装扮,内里套着细棉衣,外面是耐磨的麻布。
壮子直起身子,宽厚的背有一些微微的驼,阔声说道:“这不是家里待着闲得慌,来码头挣几分力气活。”
说话间,栓子带着人已经跑到了麦子跟前,挠着头问道:“爹,您怎么在这?”
他们一家在代邑都修了房子,他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难道又是城主提前给他爹说着了。
“城里住着清冷,还是村里热闹,前些日子我把家当都搬到月亮湾来了。”
壮子拍了拍栓子的肩,半年多不见,他的娃如今长的比他都要高了。
等这些货卸下来,麦子看到船舱里堆放了一大堆红木建材,还有小麦和玉米梗子。
栓子走过来指着这单独装起来的货仓说道:“那是蚕部落的艾莎送给城主的。”
艾莎,听到这个名字,麦子从脑海中翻出一个倔强的白人小姑娘。
“艾莎如今是蚕部落的领袖,说是报答城主当初的指点之情。”
麦子点了点头,朝着栓子说道:“今年就不出海了,明年再筹备。”
栓子点了点头,脸上挂了些郑重的神色:“奥斯那边闹了虫灾,船队走之前正在下大暴雨,奥斯大陆的边境已经开始闹起战乱了,明年怕是收不了多少货。”
麦子听到此事,双眉不由皱起,“扶桑郡怎么样?祝咏可带书信?”
“扶桑郡一切无事,祝大人说不用担心,郡里已经囤了十几仓粮食,妮莎妮娜她们这次也过来了。”
栓子一边说,一边继续从怀里掏出书信,依旧是两封盖了印戳的信,其中一封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应该是蒙雅的。
另外一封里面夹杂着厚厚的信纸,样式简单,带着一股油墨味,定是祝咏的。
看完这一叠厚厚的信纸后,麦子揉了揉发昏的脑袋,现在奥斯大陆的局势很混乱。
蒙雅想要火统,一举统一奥斯。
祝咏则是附上的扶桑郡这两年来的收支情况,如今扶桑郡吸纳了大量难民,祝咏想要移居部分人到中原。
小草看麦子待在屋子里沉思了一下午,将麦子面前的信纸捡起来看了一番,开口道:“不能把火统给他们,祝咏所说的移居倒是好事,人多了代邑才能壮大。”
听到小草的话,麦子抬起头,才发觉长时间的出神,她的脖子都已经有些酸了。
“火统自然不会给,但是祝咏所说的移居一事,我还有些犹豫。”
见到小草有些主意,麦子便把自己苦恼的部分说出来:
若是大批量奥斯人到中原,这些新进的人口迟早会跟原住民爆发矛盾。
和如今在代邑的卫兵团不同,虽然同为奥斯人,但是在这建造代邑的两年时间里,卫兵团早已和中原人建立了和谐的关系。
虽然代邑本就是鱼龙混杂聚集而成的百姓游民,但始终都是中原人。
新进的奥斯人口,对代邑来说,就如同种族入侵。
小草听完麦子的分析,心情也沉重起来,确实移居是件大事,不能草率。
“奥斯那边乱起来了,要不然叫祝咏她们也回来吧。”
小草有些担忧,毕竟她们经历过天灾和战乱,被屠城或是攻打也是常有的事,要是扶桑郡腹背受敌,作为主事人的祝咏姐妹必定遭难。
这时,坐在石凳边的妮莎将行李中的大氅取出来,一边绣着丝线,一边大声说道:“两位大人多虑了,我和姐姐走之前,劝过祝咏祝莘,她们不想离开扶桑。”
小草见妮莎又在给她和麦子做衣衫,连忙制止道:“你和妮娜都是大管事了,不用给我们做这些琐事。”
妮莎将大氅的毛领翻过来,内里是绣着栩栩如生的五彩翟鸟,高兴说道:“这是制衣局绣娘们的心意,刚刚拿出来才发现其中一件开了线,就缝两针的事儿。”
小草仔细看了看,妮莎用的还是她之前教她们的绣针手法。
妮娜提着水走过来,手里还拿着脏抹布,“大人,你们怎么不请个女工,到处都是灰尘。”
麦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处月亮湾的房子,差不多得有半年没住过了。
除了角落生着一些蜘蛛网,其他地方看着还是很干净,应该是徐婶她们常来打扫,屋里的桌椅都没有蛀。
麦子起身,看到妮莎正要站起来,顺手将拐杖递给她:“只是偶尔住住,你们刚到代邑,先熟悉几日。”
妮莎支撑着旁边的石桌站了起来,接过拐杖就开始帮忙打扫院落。
“要我说,大人还是不要放这么多人过来,那些新进的难民不见得都是好的。”
妮莎一瘸一拐的将院落中的落叶都扫到屋沟边,嘴上也不停,一个劲数落着那些难民的狼子野心。
譬如卡尔城的蛮人,还有曾经拥护过萨图的教徒,如今奥斯大陆混乱一片,其中的奸恶难以分辨。
经过一晚的深思,麦子写了两封信,交由给飞鱼营的卫兵送去奥斯大陆。
顺便将部分滞销的橡胶制品带给了蚕部落的艾莎,蚕部落如今粮铁不缺,这些日用的橡胶品正好能填补她们的空缺。
麦子回绝了蒙雅重金购买火统的信件,火统一旦交给其他势力,无论是奥斯大陆,还是中原,平民都会面临巨大的威胁。
麦子可不想因为她一人的差错,引起世界大战。
至于扶桑郡那边,麦子先是提起了外军攻打的威胁,让祝咏早做准备,筑城围墙。
至于难民,可以先交由蒙雅安置,蒙雅如今紧缺人手,应当不会拒绝这么大批劳力。
就算有异心者,在圣多利亚帝国兵力的威慑下,也绝不敢轻易妄动。
麦子之所以不愿意将奥斯人移居过来,另外一层缘由,则是大批量人员过来,又要消耗许多粮食。
虽然如今天气一切正常,麦子还是按着最坏的打算去布置。
若是之后真有天灾降临,到时奥斯战祸成灾,就连代邑也同样陷入困境,才是最坏的结局。
妮娜妮莎通过考核后,接手了制衣局和砖窑,小芽手上的工作终于轻松了不少。
冬季来临,树上的枝叶都已经被刮完了,干冷的空气里面似乎夹杂着银针,刺的脸上生疼。
不少百姓的脸上开始起皮,整日咳嗽,脸上时常挂着两坨刺红,围起了厚厚的棉衣。
天上一直笼盖着一层厚厚的白云,太阳的光线都几乎穿不过这层屏障,每日都是阴沉沉的。
槐花负责的医署每日都人满为患,到处都是跑腿的学徒。
直到年初,才开始了第一场大雪,将积攒这些日子的雪沸沸扬扬撒下来,瞬间光秃秃的代邑城裹上了银装。
徐江河坐在司农司的门槛上,长声吐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明年的地不用愁了。”
这么一场大雪下来,明年必定是个丰收。
等徐老头找到城主时,就看到麦子小草槐花几人正在养猪场里,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臭烘烘的猪圈里,一头头滚圆肥大的黑猪埋头啃着麦麸子,石槽里还有不少野猪草。
和之前刚拉进城的蛮横野猪比起来,简直就是温顺的小绵羊,一头头的耷拉在角落处,两边还围着不少稻草,用来抵御寒风。
“城主,明年的天怕是不会旱了!”徐老头儿眉梢吊起来,喜气洋洋的奔走过来。
麦子看着外面积了厚厚的雪层,心神也宽松了些,关切的问道:“徐司农,马上得过年了,年货备好没。”
老头听到这关切的问候,双眼一怔,紧接着说道:“满大街都打在着年糕嘞,年货不打紧,天气阴冷,医署得多弄些伤寒药回来。”
槐花点点头,回应道:“您老放着心,有了大棚,药田的药都还没收完呢,得多操心着点您自个儿的身子骨,大雪天的还满城跑。”
果然时隔不久,槐花就在医署里瞧见了这位眼熟的倔老头。
鞭炮声响,大年到了。
这场沸沸扬扬的大雪,也在鞭炮声中销声匿迹,再也没出现过。
人们习以为常,只当是初雪停了。
通红的灯笼,里面雕着各种样式儿,挂满了二十五区,沿着街道一路走下去,满街的红绸子,每间的屋里都透着一股鸡鸭鱼香气。
后院里,冒着浓浓的白烟,腊鸡腊鸭的香味盘旋在整个代邑城中。
村镇里更是热闹,每隔一处屋子,便有三四个大婶儿合力舂着糍粑。
麦子只等着养猪场的年猪全部宰了,就准备和小草回月亮湾过年去。
猪场外,一堆可怜巴巴的幼童扒拉着栏杆,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日日喂养的肥猪被按上了石板上,一声声凄惨的猪嚎声过后,这些小不点的眼睛上都挂满了泪花。
颤颤巍巍的在眼眶中打转,其中一个扎着两个发包的小女童捏紧了手,小声念道:“我再也不喜欢城主了。”
说完之后,狠狠地抽了抽鼻涕,一脸自责的看向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小花,小花的身上斑斑点点,是她最好的朋友。
小花似乎也预示到了自己的结局,四目相对,沉重的悲怆气氛从小孩堆里铺开。
麦子看着猪场里面的猪,叫来这里的孙管事,指着那头小花猪和白毛猪说道:“这两头留下来,给其他猪配种。”
孙强立刻应下来,等到城主下一句竟然是说起了提薪的事。
“等配了小猪崽,又多了几百头,猪场的人怕是忙不过来,再招些人手。今年的猪长得壮,以后月钱每月再增十枚月币。”
孙强听到城主的夸赞,双眼笑得直睁不开,成了一条斜缝,乐呵呵应道:“多亏了慈幼院的人,成天了喂,不差食儿,自然膘长得快。”
话说完,外面的猪已经杀的差不多了,一桶桶的新鲜猪血摆满了整个屠宰场。
麦子从里面提起一桶,还有一整块坐臀肉,递给旁边的阿亚朵,“拿到慈幼院去。”
阿亚朵立即提起来,另外一只手抱着肉就往慈幼院去。
当天晚上,小女童就吃上了热乎乎的猪血丸子,还有猪肉炖粉条儿。
从刚开始的誓死不吃,到双眼冒光,只有一碗猪血丸子的距离。
再后来,小女童看向小花的眼神不再是明亮无邪的,还时常伴随着阴恻恻的流口水声音。
猪肉很快在商行上市,百姓们吃遍了野猪的腥臊味,本来想买回来给家里人尝尝野味的。
结果炖上以后,所有人都被味道勾到了正煮肉的家门口,屋里的汉子看着里里外外的街坊邻居,心上打了个咯噔。
“大郎,你这肉是啥肉?忒香!”一个老爷子弓着背往屋里望着,似乎想盯出个洞来。
“俺上午在商行买的猪肉,媳妇儿,舀几碗汤出来给大家伙儿尝尝。”
汉子叉着腰,朝着厨房里的妇人喊道。
里面立即响起了应声,听到汉子的话,周围的邻居蒙上一层羞红,好几十岁的人了,搁这像打秋风得一样。
即使这样想着,还是没有人挪步。
大家一人分了一口热汤后,也没人再多留,急匆匆的赶向商行去。
看到猪肉的价,大家心抽了抽,快跟羊肉一个价了,不过好在兜里都宽裕,也狠心称一刀再走。
汉子这才和家里的几个人一起围上了桌子,上面除了正中的猪肉汤,还有吃剩的腊鸡,旁边放了一碟子腌萝卜。
汉子率先挑了一盅猪肉,吃到嘴里后,双眼不由得紧闭起来享受。
这肉吃起来果然和寻常猪不一样,又肥又香,就连里面的肥油,都冒着一股荤气。
比羊肉汤都勾人的紧。
经过抢猪肉风波后,原先学到了劁猪手艺的婶娘暗喜,这下又多了一门赚钱的手艺。
只要吃过这猪的人家,不出意外,都得要猪场里买猪崽回来养,到时这劁猪的手艺就能派得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