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小草的人马一路向西北去, 绕过黎州,直上并州,到陈关的路段, 沥青路才中断。
路前方的役夫正捂着耳朵匍匐在地上, 不远处,东女国的官兵在山体的一侧进进出出, 看样子是准备埋炸药炸山。
周边还有不少役夫, 正在埋头铺设沙石,两边的搅拌机嗡嗡作响, 从机器的出口流出许多碎沙石。
旁边便立即有人将这些碎沙石同一袋袋混合料搅拌在一起。
这就是新式的沥青水泥, 仅仅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就从南下的扬州一路铺到了地处西北范围的陈关。
这就是东女国的实力,几十万役夫在东女国的国土内齐头并进,可以以一力克万钧的巨型机器, 加上炸药可怕的摧毁力。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一路畅通无阻。
从陈关的路段开始, 麦子小草就开启了颠簸不停的路程。
地面崎岖不平, 还时常夹杂着碎石子和断裂的树枝, 车辆的磨损越来越厉害。
单单是橡胶轮毂, 不出半月, 就得全部换上一副新的轮毂。
老式轮毂虽耐用, 但论起舒适度, 轻便性,都不如橡胶轮胎。
若是没这橡胶轮子, 这么日夜兼程的赶路,只怕众人的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等麦子她们跨过高山绿地, 到了西北十三郡最大的城池,萧池,已经是夏季中旬了。
南行一百里地,就是当初被黄沙掩埋的合州城。
西北的气候干热,到了夏季,热风从四处的山林吹来,同时带来了许多黄土尘泥,风力十足。
西北十三郡中,洛都,阳城,萧池,以及新建的合城,为四个最大的城池。
其余九个郡,皆是由村镇连成的一片,呈长长的一片扁舟,依附在四个主城周边。
萧池附近,便有两个郡,分为上林郡和下林郡。
麦子小草进了萧池城后,清一色的青砖红墙,来来往往的百姓们,正在修缮着自家房屋的梁顶。
段子越走在一边,介绍着十三郡的基本情况:
“西北土地的土层稀薄,种的都是当地的麦和菽,除此之外,便是花生这些耐贫瘠的作物,即使如此,产量质量都不如南边的收成一半。”
段子越紧锁着眉头,自从来到金国割让的十三郡,事事推进下去,都不如人意。
无论是农田,还是当地的民风,都刻画着两个大字,粗鄙低劣。
就连段子越擅长的水利区域,也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
自从天旱了六七年,原本的大江大河,如今都干涸成了小虾米,裸露出高高的河床。
这样的河流,莫说是建水轮车,就是最小型的磨坊,也不一定能修成。
金国的使臣老奸巨猾,将属内最穷僻,受天灾影响最深的几个地区,一并划在割让的地盘之中。
看似金国割让的地盘,远超齐国一倍,实际上其军用价值,也抵不上南地的七州其五。
城墙上,还有役夫在码砖敷泥,都是些二三十岁的汉子,风霜吹得人年龄凭空大了十来岁,干燥的脸上长出了许多被风吹出来的粗纹,像是香樟树上密密麻麻的干树皮。
“怎么都是些男人,这里的妇人女童呢?”
小芽扫视了一遍四周,她常年在司农司做事,招工籍册,每天都在和底层的百姓打交道,一眼就瞧出了这里的不对劲。
不止是小芽,这次来西北任职的官员们也先后都察觉出了,段子越口中的民风粗鄙,绝不单单指的是风化教化的问题。
段子越带着人走到城东的一处工坊,外面晒着大量麻布,里面进进出出的还是些男人,个个扛着布卷,走起来虎虎生风。
“萧池一共建了四个工坊,造纸坊,盐场,打铁厂,制衣坊,里面没招到一个女工。”
制衣坊里面的活计,大多都轻省,按理说,应该是女工最多的工坊。
结果却空无一人。
“城里的女人都去哪了?”
小草将外面的麻布检查了一遍,大多都有磨损,这种料子流出去,也是下等布的品质。
“都被关在了内宅,即使有女人来坊子上工,第二日就会被家人族亲绑回去。”
段子越旁边一人出言道。
看其面貌,像是西北生人,应该就是去岁大考,西北十三郡唯一通过之人,麦子记得,此人名黄子歇,上林郡人。
“县衙里的官兵干甚去了?律令律条明文禁止了,不许扣押妇孺,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徐江河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这老头最近新研发出了改良版的耕犁耙犁,在农田耕作中颇有成效。
这次自动请缨来西北,就是听说西北地质差,种出来的粮食颗颗扁小,皆是劣等粮。
黄子歇挠挠头,羞愧地说道:“原先县衙里派了官兵,刚开始还有成效,后面那些女子,突然就回了家中,再也不来坊子上工。”
若是被迫赶回家中还好,可到了后面,这些女子统一口径,是自愿不干的。
这就算让天王老子来,也是没辙啊。
总不能强摁着牛头喝水,黄子歇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看着比麦子小草她们还要小些。
段子越平时忙着农田水利,对这些事向来不上心,只有黄子歇大包大揽地接过这些差事。
此次听说东女帝要来,这黄子歇脸上一片菜色,他有预感,这次要被撸帽子了。
上次他去代邑交流学习,见过代邑的盛景后,再跟他治下的这十三郡比起来。
当真是云泥之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狱。
记得最初的代邑,那时不过是一个周国壤壤郡下的小属城。
如今,就算是同周国的都城启阳,齐国的都城,洛阳相比,也能一骑绝尘,毫不逊色。
至于原来的金国属地,那就是地下十八层地狱。
不怪黄子歇有如此念头,毕竟金国割让这么多的土地,加之金国本身地处西北地带,气候恶劣,好地盘并不多。
现在已经是大厦将倾,靠着往前金国的百年基业强撑罢了。
黄一歇甩开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金国再不济,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和女帝交代吧!
总不能把刚刚心中的那些话拿出来辩解。
向来只有跟同朝的州郡相较量,还没听说过自家城池跟别国的属城去做比较的。
黄子歇只盼着这位女帝能从轻发落,别断了他以后为官的念想。
只是这女帝的神色不冷不淡,半分都看不出来是否动了怒。
也是,若真是让他看出来了,那才叫奇怪。
就这样,黄子歇吊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随着女帝的队伍,将整个萧池都逛了一圈。
这才提心吊胆的回到了家中。
青砖瓦房下,一个老汉正在卖力地刨木头,瞧见自家的儿子回来了,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活。
殷勤地问道:“怎样啊,大儿,陛下可说甚了?”
看着老父亲殷切的目光,黄子歇头一次感受到了汗流浃背的感觉。
若是这次被撸了帽子,父亲定会失望,这些年对他的栽培算是打了水漂。
黄子歇摇摇头,闷闷地回到了屋子里面久坐。
当初是他爹将家中所有银钱拿出来,把他送到了代邑求学。
好不容易高中,如今又面临被罢免的危机。
若是麦子在这,定能认出这黄子歇的爹,正是当初逃荒路上一起同行过的人家。
坐在旁边浆打衣服的黄家小女儿说道:
“爹,你就别管哥了,我跟你说的那事咋样了?你就让我去吧,你看哥都愁成啥样了!”
黄爹看了看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闷闷说道:
“不是爹不让你去,那制衣坊里面现在都是些莽汉,你一个女儿家去了名声不好不说,家里现如今也不缺吃穿,这事儿你别想了!”
黄老爹严肃地将自家小女儿□□了一番,回到屋子里开始抽着旱烟,眉毛也一耷一耷的,似乎也是在为什么事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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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池,县衙。
麦子小草正逐字逐句地翻看段子越呈交上来的十三郡所有政务。
高高的一叠文书,重在了两人的脑门上,摇摇欲坠。
又是一番硬仗要打,半点不比南地七州轻松。
小草站起来,转了转腰,发出清脆的骨节碰撞声,年纪轻轻的,因为同麦子久坐处理政事。
身子骨有时像个行将暮至的老人,站起来松快松快都会吱吱作响。
“西北的地这么旱,坊子不好建,招工额也少了,难怪这女人的差事他们也要抢。”
“不然,再多修几处坊子,派些兵士去探查地脉,找油田,建几个矿场出来。”
麦子闻言,放下了手中厚厚的文书,“名额少不是重处,这里的人根本就不想让女人出门挣钱。”
女人挣了钱,就有了本事。
工坊内,同一种工种,男女却是同酬。
长此下来,那些男人又怎么拿捏得住自家的女人,更何况,还有那些保护女性的婚法。
条条章章的,处处都是在挑战他们身为家里顶梁柱的权威。
小草的眉毛皱在一起,像一个褶皮包子。
她和麦子本就是从这地界出来的,自然熟知这四周的风气。
当年从这里逃出来时,她和麦子裹了一身脏泥,天未亮就互相查看脸上的炭粉有没被蹭掉。
就是怕被发觉了女儿身,被人群起而上,卖给了人牙子做奴隶。
还好她和麦子生得高,乔装打扮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漏过马脚。
小草的目光再次来到麦子身上,人已经随意地坐在了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中的奏折。
也只有她们两人在时,麦子才会露出这副随意的姿态。
“你有对策了。”
小草快步走到麦子的桌案边,话里带着肯定的语气。
麦子努努嘴,示意了桌上的茶壶。
小草也不生气,
这几日里,麦子的嘴唇上老是起着干皮,应该是这边的天太干了,加上连月的跋涉,脸都小了半圈。
小草顺从地拿起茶壶,接了一杯水递过去,里面漂浮着淡淡的茶色。
“别卖关子了,喝。”
麦子接过一饮而尽,大大缓解了嗓子的干痒,才接着说道:
“我想特别开设一个寄宿制的役夫书院,招收五至十五岁的孩童,这样年轻妇人就不会被子女牵制,可以放心出门上工。”
今日出去一趟,小芽带着人各处查访回来才知道。
那些待在屋子里不肯出门的女人,大多都是因为家中儿女被男方及其父母挟制,还有则是外面的风化言论过于激烈。
一旦有女人出门,那些粗鄙的汉子就会言语调戏,来攻击这些抛头露面的妇孺。
“再特别设立监察司,欺辱妇女稚童者,到监察司一经举报核实,押入拘禁室十五天。”
拘禁室就是一个六平方左右的小黑屋,里面除了一张极其狭窄的床和便池,便别无他物,十分幽闭。
十五天,足够役夫上工去赚一家人的嚼用了。
有了监察司这个特设机构,之后若是有人上告,就不用去衙门走繁复的程序。
保护女性的律法律令,在十三郡会重重落在实处。
小草听完麦子所说,紧皱的双眉松开了些,这番动作下去,应该就没有这么多幺蛾子了。
“监察司这个名字太大了,不如就叫妇幼会。”
小草点头道:“对,不止十三郡,代邑,科斯,锦扬七州都得施行。”
“那就先从十三郡开始,推行到东女国各地。”
麦子跟小草彻夜商议了一晚,第二日又召集了十三郡所有的属官,对妇幼会建立的相关条例,进行了查漏补缺,编撰校订。
所有人忙忙碌碌,埋头翻找着东女国厚厚的律法典籍。
分设一个妇幼会,不止止是建个房子,塞些人进去,就是一个机构。
按照陛下的话来说,就是要有理有据,按律执法。
女性受辱错冤的案例,在东女国往前的案宗中,都有所记载,并且有明文规定,受何等处罚。
陛下交给他们的就是,将东女律法与妇幼会的相关条例匹配统一,这样日后妇幼会才不会出乱子。
“黄郡丞,你怎么独自站在殿外?何故不进去。”
段子越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黄子歇在门外踟蹰了半天,终于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段大人。
“段大人,陛下不会降罪于我吧?”
虽是疑问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可怜兮兮的颓废样。
段子越笑了一声,拍了拍黄子歇的肩头:“怕甚?男子汉大丈夫,挺直腰!陛下只看功绩贤能。若真是卸了职,凭子歇的才能,明年便能考回来。”
黄子歇吐出一口气,这才踏进了门内,向女帝上报近月来十三郡的情况。
十三郡穷僻,常年来风沙席卷,地里的粮食还在青黄不接时,就会被季风卷得一片狼藉。
加上土质松散,即使长成的粮食,也不尽人意。
“风沙大,是因为这里的树太少了。”
麦子的目光穿过层层建筑物,落到了远处的高山上。
外面覆盖着许多裸露的白土,像一块斑点狗一样,斑驳地点缀在群山中。
“那就多种些树,上次拨给科斯河西的树种,市舶司又从海外运来了一大堆。”
十三郡这边的地貌和河西那边有些相像,大多都是沙地,只是多了一种特色的土壤,白土。
干裂的泥土中,掺着灰白的颜色。
毕竟连红沙荒漠那样万里无草的地界,如今都已经长满大片大片的沙荆林了。
想要恢复十三郡的土壤土质,只是时间问题。
麦子她们这边已经万事俱备,只差东女帝的亲手盖章,正式通过妇幼会的建立时。
由萧池属下的上林郡开始,率先掀起了一场风波。
而这场风波的起点,正是一直缩着脖子做事的黄子歇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