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一转,屏幕上的颜色一下子明艳起来,上面出现了一群木偶似的小人,小人穿着粗制短打,操着一把镰刀,躬身在麦田里吭哧吭哧地割麦,模样惟妙惟肖,一下子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这就是他们看的百戏吗?”伶人们眼睛放光。
连本在等诗的白居易也被吸引了目光,满以为楚棠会像之前那样直接把诗句放出来,没想到又开始整活儿了。
“后世总有奇趣。”
最开心的要数诸天万朝的小孩子了,画面中的小人玩偶似的,比戏台上的人看着可亲切有趣多了,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有的孩子甚至伸出小手试图碰一碰,被家长飞快握住。
“嘘——专心看。”
画面拉远,一群妇人挑着担子给在田间劳作的丁壮送来饭食,身旁的稚子也很听话,抱着壶装的汤汤水水和母亲一起,麦田里的男人毫无所觉,或者是根本不暇抬头,仍旧挥汗如雨,旁白里男声响起——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达官贵人们悄悄松了口气,还好,看来不是要骂他们。
东晋。
陶渊明对这几句诗大为激赏:“造语平淡,浅切通俗,直写田家劳作之景,清新而有逸趣,实是好句!”
他虽然不通稼穑之术,但到底是躬耕陇亩之人,对诗里描写的场景感到非常亲切。不过,陶渊明看了看水镜里的画面,不觉又有点苦恼。
人家怎么收成那么好呢?小麦覆陇黄,对比一下他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陶渊明忧伤了,他决定,今晚就去找邻曲的老农,好好请教一下种庄稼的窍门。
水镜里的男声继续——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陶渊明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去岁他在西田收割早稻时,和田间的老农有过一些短暂的交谈,从一年春至耕忙,到年末堪堪获得一家口粮;从清晨下地干活,到夜晚披着露水荷担回家,怎么不是辛苦呢?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若是再赶上县尉催税,便是更无活路了。”
他这样想着,就听到水镜里的男声疏忽停止,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孩子跟在割麦人的旁边,左手拿着捡来的麦穗,右手挂一个破烂的竹筐,声音悲切地讲着自己的经历:
“家里的田地为了交税全都变卖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只好靠捡麦穗填饱肚子,聊以度日。”
说着,低低抽噎了两声。一旁的割麦人沉默了,水镜下的众人也沉默了。
陶渊明忽然觉得有几分愧意,他尚有薄田,那农妇一家却毫无立锥之地。
而那些达官贵人也是迅速脸色阴沉,高兴得太早了,还是要骂他们。
这白居易怎么那么讨厌呢?!
太极宫。
被《重赋》《轻肥》等诗打了一套组合拳的李世民已经麻了,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朕总以为大唐治下的百姓定能安乐,可你们看看,才过百年……”
长孙无忌等人也知道陛下心中不好受,出言劝道:“天下治乱系于帝王,百年之后谁又能测?陛下宽仁,一心为民,起码我贞观一朝,百姓并无此忧,余下子孙事又怎么是陛下能左右的呢?”
“是啊,”房玄龄也劝道,“贞观二年,陛下心有蝗灾致百姓不能活,生吞蝗虫,诚感动天。陛下心有万民,正当励精图治,如何要以后世子孙事自苦?”
李世民起身:“诸卿所言朕已知晓,只是朕高居宫闱,如今读了这些诗才知民间之状,虽异代有分,而此时未尝不有鞭长莫及处,朕欲选钦差,私服寻访,查探民情,以观治乱,时相敦促,诸卿以为如何?”
众人对视一样,纷纷拱手高声:“陛下圣明!”
这边君臣商议定,水镜里的动画还未结束。镜头拉远,画面倏然变换,一个身着官袍的人望着农妇的方向,轻轻垂下头,神情怅然地低声念道: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画面戛然而止,楚棠的声音和视频里的声重合——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是每当读到这几句诗,我总会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
作者在自己的毕业论文致谢里说,我们国家头部院校学费非常低廉,因为得到的政策扶持多,经费更为充足,而这些钱归根到底是由普通劳动者的劳动转化而来,通过税收和拨款,最终用到我们的身上。
所以,我们可以不用像很多外国学生那样,负担大量的债务问题,毕竟在美国,连奥巴马都花了21年才还清学贷,那时他好像已经是联邦参议员了吧!】
嘶~许多人不由得惊了惊。
“21年,他们这个什么学贷,也太多了吧?!”
“话虽如此,”卫青接着道,“便是在大汉,贫贱之家想要读书识字,亦颇有难处。”
刘彻摸了摸下巴:“依后世学制,这头部院校该是指诸大学,官办诸学而广收万民,确可为国选才,不过……他们哪来那么多钱啊!”
收税能收那么多吗?要养天下学府不是一笔小数目吧,怎么也没听后世抨击重赋啊!他们的钱到底哪来的?!
刘猪猪:平等地羡慕每一个有钱的皇帝。
太极宫。
李世民轻咦道:“这联邦参议员是何职务?听楚棠的语气,官职似乎不小?”
长孙无忌继续看字面意思解词:“联有联合,邦有邦国之意,所谓联邦,莫不是说这美国乃是诸邦国联合而成的一个国家?”
“那岂非与春秋战国类似?”有人类比道。
“非也,春秋之时周天子有名无权,战国更无天子,那美国的联邦之上,应尚有实权之统位,否则国之不国。”长孙无忌猜测道。
李世民微微颔首,眉心却还是拧着:“如此,他们的君主之权,是否太过分散了?”
作为一个帝王,李世民对权力分配还是很敏感的。
魏征心头一动,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或许本身就想分散君主的权力?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他接着去研究后面几个字:
“据此,那参议员便是参与议论政治之人?”他沉吟着,“外邦之构架,与我等实在殊有不同。”“不过,”有人对政体问题不甚关心,他关心的是:“21年才还清学贷,耗资该有几何?他们朝廷所办的官学,岂非成了变相敛财之工具?!”
众人:……别说,你还真别说,两相对比下来,那美国,似乎确实是有点相形见绌了。
但是,贞观君臣同样发出疑问:“后世的国库,是否太过充盈了?!”
【我们是真切地享受到了劳动人民馈赠的福利,它通过政体的优越性落实到我们身上,而古代的皇公贵族、帝王将相,更是受到了万民的供养,但他们很多人却并不自知,有的更是一意盘剥百姓,白居易其人或许在某些方面确实仍有局限性,可是在彼时彼刻,面对着那个饥妇人,面对麦田里的百姓,他还是反思了,他羞愧万分。
我何德何能,可以不亲稼穑之事,一年领取三百石米的俸禄,到了年底还犹有余粮?!这是一个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对自己心灵的拷问!
尽日不能忘,岂止是那一日?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的那一篇篇讽喻诗,有了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慨叹吧!】
水镜滚动,那些如尖锥利刃一般的诗句被放了出来——《红线毯》,忧蚕桑之费也;《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秦吉了》,哀怨民也;《新丰折臂翁》,戒边功也;《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
篇篇诗文,直指时。能言敢言,文人风骨。
万界哗然,还从来没有一个诗人,愿意在诗中记述这么多生民疾苦!
宣州百姓声泪俱下,咬牙痛吟:“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
苦于兵戈的壮士垂头恨声:“边功未立生人怨,试问新丰折臂翁。”
上阳宫中的宫女哀哀切切:“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
终南山。
杜甫心神巨震,他想起自己后来的那些诗,为楚棠等后人称道的,亦是推己及人的情怀。白居易在某些地方甚至比他更进一步,从眼前的贫家子想到自身,并羞愧于自己毫无功德而能忝列万民之上,从此为黎民呼号。
他喟叹不已:“此后士人,见黎民耕忙而未尝有愧怍之心,是士人之耻。”
中唐。
韩愈也震动不已:“白乐天确有子美胸怀。”
他决定原谅对方对李白的批判了,他看明白了,白居易的讽喻诗,俱是源于他的拯物情,他以儒道为章,躬行诗教,为的也是惩大唐的时弊,救大唐的百姓,他推崇杜子美,不仅是推崇杜子美的诗,更是受召于他的仁民爱物之情!
“此等胸怀,吾当为之咏歌!”
韩愈心情激荡,大手一挥,写成一篇《寄白乐天》。一旁的妻子卢氏忍笑,这下,后世可就没理由说相公与白乐天相交甚晚了。
未央宫。
刘彻深吸一口气,白居易这一支诗笔,太利;楚棠的偏向性,也太过明显。现在天下万民都读到了这些诗,会引起怎样的震动,连他也未必能尽数预料。
微微坐直了身子,刘彻沉声开口:“诸卿,立乐府采诗一事,可还有疑?”
立乐府,采诗歌,观政得失。
群臣叩首:“陛下圣明,臣等请立。”
唐朝,皇宫。
李纯阴沉着脸,神色几经变换。一旁被叫来商议削藩一事的武元衡和裴度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皇帝的性子,白居易这些诗无异于指着陛下的鼻子骂,陛下……未必能容他。
但是平心而论,武元衡和裴度也是正直忠实的良臣,他们对朝中弊政同样深恶痛绝,也想为百姓谋福祉,对白居易这样直言不讳的胆色,他们心里是佩服的。
对视一眼,武元衡率先拱手道:“陛下,白校书亦是一片赤心为民,他对国事直言不讳,正说明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李纯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道:“水镜中说,你二人有诗人唱和之谊?”
武元衡的心一紧,神色愈发谨慎:“臣与白校书相交,只在诗文。白校书以诗作讽,上承诗教遗风,其意是为佐陛下成为西周文、武那样的圣王;臣主削藩,亦为陛下计,为大唐江山计,此意,惟愿陛下听之。”
一番话说得言辞切切,李纯审视着面前的臣子,他对武元衡尚是信任,真正恼怒的是白居易不管不顾的诗文利笔。
眉色微敛,他挥了挥手:“免礼吧。”却是并没有表明对白居易的态度。武元衡心中思量,犹欲进言,被一旁的裴度拉了拉衣袖。
切勿操之过急,触怒陛下。
小院里。
白行简怔怔无言,良久才回过神来,忽然对着自家兄长拱手一礼。
“诶,知退,你这是做什么?!”白居易慌忙拉住他。
白行简正色道:“兄长赤心,弟实在感佩。”
白居易摆摆手:“我等读圣贤书,便承兼善之志,言我等所当言,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大唐有煌煌太宗之业,又有永徽、开元之盛,而今寥落,我每思之,未尝不痛心。以诗代言,将民困上达天听,期大唐能重振伟业,便是我所能做的了。”
“我知兄长倡乐府之志,只是仕途难料,”他眼带担忧,“兄长所行,并非坦途。”
白居易闻言倏然沉默,是啊,在楚棠所见的史书里,他不是已然因言遭贬,最后泪湿青衫了么?
咸阳。
嬴政暗自沉思楚棠所说的政体优越性,仅仅远低于他国的学习之资,足以构成所谓的优越性么?他心下微沉,直觉告诉他,这个答案他还是不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