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素来不习惯悲剧的结尾,就像《窦娥冤》那样惨烈的戏文,最后总要陪一窦天章为女申冤、好窦娥赖父昭雪,好比慈悲者见不得尘世苦楚,或是苦命人历经无数苦厄,所以总不愿话本里的人物一样不见天日。
可是水镜上祥林嫂的故事却是一个彻头彻尾赤裸裸的悲剧,无所避忌地在他们心上划下一道大口子,只言片语便是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如在目前。
李家宅院里,沉浸在故事中的李清照尚不及反应,和自家小姐一起看水镜的侍女梅香已经下意识捂住嘴巴:
“天呐……祥林嫂的婆婆竟把她卖给别人!”
北宋风气开放,虽然少见什么寡妇守节的陋习,相反和离、再嫁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婆家总是做不到这一步的,祥林嫂的婆婆却做出这等事,着实让她大为意外。
“真是个见钱眼开的老妇!”
小丫鬟愤愤不平,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的李清照收回目光,伸手将人拉住,眉心微蹙,忧心忡忡道:
“便是再嫁,祥林嫂的丈夫和孩子竟又是没了。几遭苦痛,于一女子而言可谓灭顶之灾。”
微微一叹,这样悲惨的故事,她有些不忍听下去了。
唐朝。
上官婉儿面露戚色,她生于清要门庭,家变时虽经历潦倒、一识冷暖,但末了又入了武皇的眼,常在帝侧,也曾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入眼丹墀琼林殿,哪里想世间会有这般凄惨的女子?
“幼时孤苦,长成后命途又几经变易,实在令人唏嘘。”
她眼睫轻垂,同样一声叹息。
另一边。
李白放下酒杯,对身边的杜甫说道:“此人之运命,比之子美你诗文中那位石壕村的老妇,竟更令人不忍卒读。”
“是啊!”杜甫闻言目露感怀,“黎庶多悲,鲁迅于话本杂说中亦能见天地众生,倒是超迈我等良多。”
“哀民生之多艰。”
李白吟诵起屈子的诗句,潇洒的仙人一瞬间染上尘世之悲:“时移世易,民生哀苦却是一般无一。”
作为最顶尖的一批文人,他们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鲁迅只是单纯杜撰了这样一个故事。祥林嫂或是虚幻之人,但她一身所照见,必是当世种种。想到这里,李杜一人的心也微沉了几分。
乡野里,先前还兴致勃勃的农人村妇面面相觑,有的甚至抹起了眼泪。那种被文士看见写进书中的欣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叹息难过,为这狠心人写的狠心的故事。
可有的人又难免心有戚戚,故事里的祥林嫂虽然苦命了些,但那些个波折,有些却又是实打实在他们面前发生过的,如今看过来,倒像是照镜子似的。
他们或惊或痛,末了,不知是谁干笑着说了一句:“那什么迅哥儿,怎么把这也写成话本子。”
却引起更深远的沉默。
【相信大家看完之后,心里应该只有一个印象——惨。祥林嫂的一生太惨了,而这样悲惨的故事,就发生在鲁镇这个普通小镇里。】
水镜上出现了一段课文,恰是那篇《祝福》的开头,不少文士定睛去看。
鲁迅的语言他们早感受过的,古今交融,众人也看得惯。只见文章开头正是一段旧历年底的描写,读到这里的苏轼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题中的‘祝福’,指的是新年的祭祀之仪。”
明朝。
先前便对这题目有些生疑的施耐庵施耐庵同样明悟般点点头:“浙东旧俗有近年关祈神赐福之仪,送灶日即始筹备,除日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祝福。十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鲁迅如此信手拈来,莫非是浙东人士?”
他生出些漫无边际的猜想,转而忆起书中所写之事,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祝福之夜人人欢欣,独祥林嫂凄然而逝,悲意更深一层。”
唐朝。
白行简自《水浒传》后,对后世话本一直持学习的态度,是以看得尤为认真,一边默念一边认可般点头:“起首便能渲染一段情境,笔法老练至极。”
“晚云闪光、爆竹声声、家家祝福,倒是写得热闹。”白居易也来鉴赏一回。
对座的元稹默契地接过好友的话接着道:“然云是灰白、天色阴暗、雪花团团,镇中一团糟乱,热闹之景中又见沉郁萧瑟,竟让人生出压抑阴冷之感来,非是纯然岁关盛景。”
话毕,就见对坐的白居易向他举杯遥遥相敬,显然对这段补充相当满意。
“祝福之景既见热闹忙碌,又见隆冬衰堕阴冷,如此暗沉死寂之地,引人想见的自然不会是好的故事。”
仿佛受到启发似的,白行简念念有词的沉吟良久,忽然抬头道,“用楚姑娘的话说,水镜上这一段文字,是否就是后世所言的‘环境描写’?”
嗯……
乍闻此言的元白一人对视一眼,回想起上一节课对“风雪”与“火”的阐述,再对比水镜上的文段,似乎……确是如此?
白居易忽然笑了起来,提起酒壶亲自为好友斟上一杯,慢条斯理道:“看来微之已经深谙后世‘阅读理解’之道。”
刚刚那一段“热闹之中又见沉郁萧瑟”的解析,说得多好啊!
发誓从好友眼中看出一丝揶揄之色的元稹在心里呵呵:这可是你先开的头!
至于挑起这场“不甚友好”的话题的白行简却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兄长与友人的眉眼官司,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此法可学,无论是作书还是评书。
【我们先来聚焦祥林嫂这个人物】
楚棠将与她相关的信息从文本中提取出来,做成了一个个人档案,又将相关的人物外貌、神态、语言描写标在一旁,设置滚动播放。
【关于祥林嫂,我们很容易想起“一个没有春天的女人”这个经典论断。春日之时,丈夫死亡;孟春之时,被卖改嫁;暮春之时,痛失爱子;迎春之时,冻馁而亡。春天本该是万象更新给人以希望的季节,但祥林嫂在其时经历的却只有绝望。】
“无春之人”的阐释令众人倏然心惊,但更裸露的剖析还在后面。
【不过再看一层。】
【祥林嫂是等郎媳,自幼来到祥林家,所以她失去了作为女儿的身份;丈夫祥林包括后来的贺老六去世,她又失去了作为妻子的身份;最后儿子阿毛被狼吃掉,她也失去了作为母亲的身份。
作为女性的女儿、妻子、母亲这些身份她全部没有,只是一个赤裸孤苦的人。在传统社会里,这三个“失去”足以成为任何一个女性的灭顶之灾。】
话音落,众人纷纷沉默下来,不少女子眼中隐然可见悲色。共情一个人,尤其是浓墨重彩的话本中人本便更为轻易,更何况非女、非妻、非母这样一个令她们惶恐无措的事实,北宋。
侍女梅香红着眼反复哀叹祥林嫂的悲惨,石桌前的李清照没有说话,她忽然想起在水镜中知道的自己,山河破碎,双亲逝去,丈夫身死,再嫁非良,一生无子,晚年的她何尝不是失去了这些身份?
只是她的悲苦写满了时事与运命的无常,祥林嫂却在无偿之外,尽是蛮横的剥夺。
搭在桌上的手指猛然收紧,少女的语气添了沉痛:“祥林嫂的苦,俱是人为。”
清朝。
曹雪芹与妻子相顾,复而沉声一叹:“惟其一无所有,逝去之时才是一地凄凉。”
“我听着心中当真难受。”妻子轻轻拭了一把泪,“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什么?”曹雪芹看了过来。
妻子眼露不忍:“好似祥林嫂之生死,于时人并无任何所谓。”
关心她的人一个也没有,她就这样在众人的不闻不问中死去,连提起都仿佛多余。
这些人感怀不已,另一边,饶是写惯底层妇女的关汉卿也不禁移开目光,面露不忍:“此种孤苦,戏文少有。”
【鲁迅创造了这样一个极端悲惨的人物,又将之推进极端的情境中,最后以死亡完成人物的结局。那么问题来了,如此可怜可悯的祥林嫂到底是怎么死的呢?谁杀死了她,谁又有可能救她?】
楚棠抛下本节课的核心问题,随后便将全文展示在屏幕上滚动播放。
诸天万朝一时俱是安静下来,人人仰首读观,更兼文士郎官奋笔疾书,眼里心里都是鲁迅精心结撰的文章,和那或冷峻或带机锋的字句。
俗众揪心于暗生波澜的情节,词家沉醉在纯属独到的手法,直到水镜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将他们唤醒。
【大家看完了吗,或者说都回忆起来了吗?】
楚棠再次发问。
【让我们回到刚刚的问题,祥林嫂是怎么死的,谁杀死了她?谁又能救她?大家可以将自己的答案打在公屏上。】
她说得极为自然,却不知水镜下的老祖宗们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们倒是真想和这后辈说上话,可水镜根本不给机会啊!
众人无视掉楚棠的要求,反而自己讨论了起来——
“祥林嫂应该是穷死的吧?她过得那么惨。”
“也有可能是冻死的?饿死的?”
“冻死饿死不还是因为穷?就说年闹饥荒,咱们村饿死了多少人啊!你可曾听说过东头那员外老爷家有谁饿死了?”
“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那短工说得对,祥林嫂就是穷死的。唉,都怪那鲁四老爷把祥林嫂赶出去,这么对一个寡妇,心可真狠。”
“对!就是鲁四老爷杀了祥林嫂!”
“鲁四老爷!”
“可我觉得是柳妈诶,她偏给人出个馊主意,这还善女人,我呸!”
“我与你一样!”
“可是……难道不是她的婆婆吗?”
“她的婆婆是有些过分,但婆婆的话也不能不听的吧……”
……
四野吵吵嚷嚷,谁都有自己的看法,谁也不服谁。
相比街头巷尾、市井民间的热烈,庙堂与各位文士之间的氛围显然沉闷许多。
李家宅院。
梅香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瓮声瓮气地问自家小姐:“小姐,您说是谁杀死了祥林嫂?”
没想到向来机敏的李清照却是轻轻摇头:“我不好说。”
“不好说?”
梅香奇异地看了过去,自家小姐平日里最是聪慧不过,又会读书又会作词,连苏学士的文章都能品评一一,现在竟然回答不好说?这不太可能吧!
李清照将侍女的神情看在眼里,面上却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只是反问道:“梅香,你认为呢?”
“啊……我?”
梅香一瞬间又有那日被问海棠是否依旧时的怔愣,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道:
“应该是……鲁四老爷吧?好像也不是,柳妈也很坏,还有祥林嫂的婆婆,好像……都有关系?”
她把自己说迷糊了,电光火石间竟有几分理解自家小姐为何会说自己说不清了。
李清照见她的样子也不再追问,只在心里苦笑一声,忽觉嗓子眼里堵得慌。
那边的梅香看小姐不答也识趣地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好奇另一点:“那谁能救祥林嫂呢,‘我’吗?”
“没有人。”
李清照轻轻摇头,重复一遍:“没有人救得了她。”
【纵观全文,与祥林嫂有关的人物分别有鲁四老爷、四婶、柳妈、祥林嫂婆婆及大伯、卫老婆子与鲁镇众人、“我”等等,我们将这些人物综合来看,谁要对祥林嫂的悲剧负责呢?】
【大家很容易将目光投向她的婆婆。】
水镜上出现祥林嫂婆婆的相关文段,将罪责指向婆婆的人纷纷抬头,聚精会神。
【婆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应酬从容,说话能干,她取走了祥林嫂的工钱,收走她的衣服,又派人把祥林嫂抢走,并不顾祥林嫂的意愿强行将人卖到贺家墺。联想到前面说祥林嫂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不难想象,很可能从祥林死后,婆婆就已经对之几次三番进行逼迫了。】
唐朝。
韩愈蹙眉不语,他是推崇夫子之道的人,祥林嫂婆婆的行为分明是有违伦理,岂有卖儿媳的说法?
北宋。
欧阳修也是摇头:“从未见过如此的婆婆。”
再是家贫,也断没有卖儿媳的道理啊!伦常何在?!
明朝。
听到这里的朱樉忍不住啧啧:“这老妇也是奇了,寻常人家都要求媳妇守节,她倒好,上赶着把儿媳卖出去。”
“山野村妇难免不知礼数。”朱元璋拧眉,“倒是祥林嫂宁死不从,称得上刚烈,颇似那糟糠自厌的赵贞女。只是逃出去一途,却又在赵贞女之下。”
赵贞女是《琵琶记》中的人物,朱元璋对这出戏颇为看重,曾公开为之揄扬,推行天下,是以朱樉对这出戏也很熟悉,一听这话立即不假思索道:
“话不能这么说,赵贞女的婆婆也没像祥林嫂婆婆那样卖儿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