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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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进学校附近的韩式料理店,姜谷雨豪气地点了满桌子肉,用吃的堵我嘴的意图明显。三个人分工明确,姜谷雨负责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乐川负责听和烤肉。而我坐他旁边,不忍拂姜谷雨好意只负责吃,偶尔发表两句感言,喟叹她对小初恋的执着像走火入魔,寻人的决定更像异想天开。

姜谷雨高中转校异地,和我成为同学,以前的初中同学基本失去了联系,包括乐川。两个人能在大学校园重逢,实属难得。也是通过乐川,她才认识杜尔欧,谈了一场早早夭折的恋爱。在此之前,我没从姜谷雨口中听过乐川这号人物,至于姜谷雨为什么常跟他提起我,反正对他没好感,我懒得问,也不想猜。

颜值高又怎样,个性太轻浮。烤着肉时不时地转头对我笑笑,显得那么不经意,却又那么柔情似水。每次还能恰好递来我需要的东西:大麦茶,纸巾,生菜叶,辣酱……

难怪女朋友们交口称赞。他照顾我都能照顾到,我觉得自己像双臂残缺,照顾起女朋友,肯定把她们当生活不能自理。

我适应困难,不客气地回瞪他也不管用,恨不能换张桌子吃饭。不会傻到以为他真对我好,不就实事求是说他肾阴虚,犯不着用这种法子膈应人,容易胃积食啊!

放下筷子,我问姜谷雨:“我吃饱了,能不能先走?”

“不能!”她驳回我的请求,招来服务员又加了几盘牛肉,一改铮铮铁面,柔声柔气地对我说,“趁现在吃得下多吃点儿,等上过解剖课,没准儿你就改吃素了。”

我捂住耳朵,沮丧地直摇头:“别提了,我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什么破习俗,我还真不信,我去守一夜大体老师,我们老班那胆小鬼会有勇气踏进实验室。”

“找人陪你呀。”

“谁都不傻,没人愿意。”

“我想想。”姜谷雨看向乐川,眼睛一亮,“你陪她吧。”

“我也不傻。”他鼻子里哼气,夹起嗞嗞冒油的肉片放进我的碟子里,“听说很多大体老师不完整,掉胳膊掉腿,还需要你们学生帮忙缝合。”

“对啊,我同学搬了个身首异处的大体老师,没注意脑袋突然掉下来,他连大体老师带人摔下楼梯才闪到腰。”我边说,边把包裹着生菜的肉片塞进嘴里。

“打住!”恶心坏了的姜谷雨拍响桌子,“别影响我食欲。”

其实她光顾着讲,几乎没吃东西,似乎也没心思吃吃喝喝。交代完细节,直切主题,问乐川能不能找到小初恋照片。乐川没表态,先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就算你拿到照片,王灵均根据照片找到人的概率有多大?”

“没错!概率太小。”我忙跟着附和,难得听见乐川说句中肯又中听的话。

“靠转校园找人是不现实。我也想过把照片发他们学校论坛,发动广大网友的力量一起找,太招摇,也不可行。”

从姜谷雨认真的表情可以见得,她真的不是说说而已。冲她这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头,我想表示支持,可又说服不了自己,她如此执着的意义何在。找不到怎样,找得到又能怎样。我是学医的人,不相信世界上有死而复生的奇迹,莫非她要和那个人谈恋爱,圆儿时未圆的纯纯初恋。

你长得特别像我故去的初恋,可以和我恋爱吗?——这么老套的开场白,很久没有人用了。

姜谷雨正在兴头上,丧气话我也说不出口,转而问:“你今天又遇到他,怎么没追上?”

她深深叹口气,放下送到嘴边的拌饭:“他进了三号宿舍楼,我被宿管大妈拦下了,进不去。”

“三号楼……我们班男生都住三号楼,明天上课我帮你问问。”问到的希望不太,安慰她一下也好。

姜谷雨瞬间感动地隔着桌子捉住我的手:“灵均,你不但要帮我问,还要帮我请廖繁木帮忙。”

“啊?!”我又想去探望闪到腰的同学了。

姜谷雨火眼金睛,抓得更紧:“他是导员,有权限登录学生管理系统。系统里存着全校在校生的入学照。他如果愿意帮忙,比你去校园瞎转效率高多了。你皱什么眉,不想帮我?”

无奈点点头,我诚实道:“我想和他疏远一点儿比较好。”

“疏远没用的,除非你再也不和他见面。你让乐川看看你的脸,我只是提他的名字,瞧你一副爱到痛不欲生的表情,瞒得过谁?”

姜谷雨一句话,乐川当真凑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姜谷雨说你暗恋他十年,岂不是十岁就情窦初开,你还挺早熟。”视线微微下移,他促狭又道,“暗恋很费脑子吧,光长脑袋不长胸。”

我恼羞成怒,拿大脑袋猛顶回他的额头,口不择言地道:“关你什么事!我早熟也比你过熟强,女朋友交太多,小心变汉成帝刘骜。”

他揉着痛处,不恼反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要脸!”搜肠刮肚只想到这三个字,不能解恨,我猛灌几口茶水,重重撂下茶杯。

“王灵均,我不明白……”被溅一手背的水,乐川慢悠悠地擦着,顿了一下,状似疑惑地问,“我女朋友交得多,你气什么?对我有意思?”

干笑几声,我啧啧叹道:“你的想象力已经脱离地心引力飞上天了。你放心,我对你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我对你还挺有意思的。”他说着又犯老毛病,勾起我垂在肩头的一绺发丝,“王灵均,暗恋伤身,明恋才健体。”

这自恋狂是在向我表白吗?太突然,太意外,我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啦行啦,你过来坐。”姜谷雨和乐川换了座位,在我眼前晃荡起两根手指,“你不会吓到了吧?他开玩笑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抚着胸口顺下堵到嗓子眼的一口气后,耐心十足地和乐川进行友好交流,“你愿意交很多女朋友,我愿意为暗恋费脑子伤身体,没有对错好坏之分,只能证明咱俩爱情观不一样。所以我道歉,不该咒你变汉成帝,也请你不要再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了。可以吗?”

乐川没出声表态,敷衍地弯弯嘴角。我姑且理解为,他在用微笑与我达成共识,便回他友好一笑。他却吝惜地立即收敛笑容,避开我的视线,拿起手机玩起来。

我发现,乐川和我一样,也是个把情绪挂在脸上的人。看得出他不高兴,我不可能蠢到问他为什么,给姜谷雨使了个眼色。她也玩起沉默是金,眼珠子流转于我和乐川之间,神情变得愈发微妙,又突然深沉起来。

“灵均,你不是不理解我为什么非找到那个人吗?说白了,和你明知道和廖繁木不可能,还要喜欢他没有分别。”

“我听不懂。”

姜谷雨拉起我的手:“因为我们都太固执了。我心里很清楚,那个人不可能是我的初恋,但就是固执地想找到他,亲耳听他告诉我,他不是。你呢?固执地不肯抛开一切去向廖繁木表白,固执地抓着一丝渺茫希望去固执地喜欢他,固执地对其他男生关闭所有视听。你说你遇到更喜欢的人就不会再喜欢廖繁木,这根本就是个悖论,因为你对廖繁木的固执喜欢,从不给你可能遇到更喜欢的人。”

好长的一段话,姜谷雨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我无话可讲,反握住她的手,咧嘴笑了笑。

“没心没肺,不准笑!”她不满,“我费半天口水,你不该说点儿什么吗?总结总结中心思想,让我听听。”

我殷勤地奉上热茶:“你在劝我交个男朋友。可好难,我该怎么和不喜欢的人谈恋爱?”

“你个死脑筋!”姜谷雨瞪眼,翻手腕戳我脑门,“谈恋爱不是一锤子买卖,有几个人一生之中只谈过一次?要知道,每一次恋爱,都是为遇见下一次更好的恋爱做准备。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现在喜欢,也不代表会喜欢一辈子。多尝试,你才知道什么样的恋爱,什么样的人最适合你,明白吗?”

“所以,恋爱与喜欢与否没有关系,你和杜尔欧谈恋爱是在做准备。”试着套用姜谷雨的逻辑进行推演,我看去对面玩手机的乐川,“你交那么多女朋友也是在做准备?”

他头也不抬:“不是。”

“嗯?”刚有点儿头绪,我又被他弄糊涂了。

放下手机,乐川认真地对向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孤独,需要人陪。”

“……”我觉得,我和乐川不仅爱情观不同,人生观也大相径庭。差别太大,我一下子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排解孤独的方法有很多种,你为什么非要找人恋爱?”

他勾唇轻轻一笑:“因为我五行缺爱,缺什么补什么。”

经历过刚才他拿表白乱开玩笑的一遭,我也学聪明了,没把他的话当真。我看乐川,像雾里看花,虚虚实实,闹不清楚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一顿饭吃完天色渐晚,初夏夜的风,清凉如薄荷。

姜谷雨社团临时有事,先走一步。乐川脸皮之厚,赖着不肯走,非让我带他溜达校园。烤肉是他请的,吃人嘴短,我不好拒绝。经过星巴克,他又强拉我进去,逼我请他喝咖啡。

我出于专业习惯,提示他既然有睡眠问题,这个点最好不要喝咖啡。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征求我意见后,改点了抹茶星冰乐。

他问:“为什么?”

我说:“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

工作台后面的年轻女服务员一听,偷瞄乐川的眼神变得复杂,有内涵。小阴谋得逞,我忍笑掉头跑出咖啡店。乐川很快追了上来,长臂往我肩膀上一揽,再没放下去。我难受得侧身躲开,又被他拎小猫小狗似的勾回去,加重力道牢牢地箍着。

力气不如人,我不得不以扭曲的行走姿态,勉强拉开和他的距离。“你是不是对所有刚认识的女生都这样?”

他盯着我直笑:“不,只对你这样。”

“为什么?”

“因为没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肾虚。”他说着像临时犯了软骨病,脚下发软,顺势半倚靠在我身上,气若游丝,“哎呀,虚得都走不动路了。”

演,你再演,不去挑战大荧幕,真是屈才!

虽不信奉男女授受不亲,但乐川也太过了点儿,我捣腾胳膊奋力挣扎,动静一大,引得旁边路人不停侧目。乐川板着脸端正身姿,嘟囔句“别闹听话”,依旧揽着我没松手。一来二去,弄得真好似我们是一对在闹情绪的小情侣。

我再反抗,指不定他又玩什么花样,误会百出。审时度势,主要考虑到论脸皮厚度,不及他,我选择快进,用最短时间完成夜游校园,好走不送。

心里着急,我不由得加大步伐,也没闲情说话。乐川人高腿长,明摆着故意跟我较劲,埋怨跟不上,硬拉我放慢下速度,优哉游哉地找话聊。

“你怎么知道我睡眠不好?”他问。

“你松开我,我就告诉你。”

这回乐川很听话,撤回手与我并肩而行。

他蓄短发,耳郭漂亮,但显得太薄,似能透光。我指指他的耳朵说:“你这种耳形的人性格孤僻任性,心思深重,易患失眠。”

仿佛被说中心事,乐川突然就沉默了,眉眼低垂。手里星冰乐渗出的水珠,沿着他的指尖,一滴滴没入地面。

“准吗?”他又淡淡地问。

“我不宣扬封建迷信,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睑,轻声道:“最近时常失眠。”

不知怎的想到汉服社小女生的话,我试着问:“和你那个什么六月恋爱禁令有关?”

“怎么,想说我是因为长夜漫漫枕边无人,所以失眠?”再抬头,他有些轻浮的笑容又重回脸庞,言语里也带出玩世不恭的语气,“你对我挺了解的嘛,还说对我没意思。”

我扶额:“请你不要什么都往那方面扯。我不会因为孤独找人恋爱,也不会像姜谷雨说的那样,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说不清楚,让我想想。”

停下脚步,我专心思考起来。乐川最初很安静,却在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伸来手,用沾着水珠的指腹碰了我的脸一下。没有防备,我呆呆地看向他,愣怔了好一会儿。那一划而过的冰凉触感,好像开始灼烧皮肤,烫得我躁动不安。

“你干吗呀?!”

“逗逗你。”他大言不惭,翻转着摸过我脸的手指,喃喃道,“反应这么大,你的脸皮果然很薄。”

“肯定没你的脸皮厚。”

愤愤甩下话,我径自大步朝前走,再度被乐川追上。

他递来星冰乐:“我也有点儿中医常识。苦的清热败火,喝吧,消消气。”

我扭头没接:“你喝过,我不喝!”

“我没喝过。”他迈步绕到我正前方,威胁道,“快拿着,不然我又要虚得腿软,往你身上靠啦。”

我还在犹豫,乐川又演技浮夸,晃晃悠悠,将倒不倒地吓唬我。无奈之下,我低咒句无赖,野蛮地夺过星冰乐,越看他得意的笑容越来气,我发泄似的狂吸好几口。

“不冰了吧?”

“嗯。”

不可否认,乐川用手捂过的星冰乐温度刚刚好,他的细心周到也刚刚好。懂得女性天生体寒,应少食生冷,也不知道是出于他的中医常识,还是丰富的恋爱经验。

环绕中心草坪,我和乐川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溜达到暮色四合,他还没要走的意思。我累了,招呼他坐到主教楼前的台阶上休息。正前方小广场有电影社的人在搭白幕,准备放露天电影。

这是每周二晚电影社提供给学生们的福利,多放些从未在电影院公映过的片子,以看不懂的文艺片居多。大学校园嘛,文艺气息总是要浓厚些,管他真伪,能说道几句文艺电影,也显得逼格高。

我们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下晚自习的学生,有成双成对的,有形单只影的,都等着看电影。乐川问我走不走,我摇头,提议换到偏僻一点儿的角落。因为忙碌的人里,我一眼看见了廖繁木,身为电影社的荣誉社长,他正指导学生调试投影设备。

廖繁木热爱电影,家有一面高耸入顶的书架墙,放满了世界各国的电影碟片,其中不乏导演签名的珍藏版本。寒暑假他和姐姐回来,最喜欢窝在房间里看电影。

我那时被下放到老家,很庆幸没亲眼见过。却不能避免姐姐在电话里常常提起,字里行间透着花蕊般的甜蜜。姐姐问我,为什么寒暑假也不肯回去。她哪知道她每一通劝我回家的电话,也是我固执己见的理由。

已经离得远远的了,我才不要回去看他们有多恩爱,可又自虐似的忍不住想听姐姐聊关于廖繁木的事。我会想方设法把姐姐提到过的电影找来看,只因她说,那是廖繁木喜欢的导演、喜欢的演员、喜欢的题材。

在那些深奥的电影语言里,我读到了自己与廖繁木的差距,不仅是年龄,还有阅历,更有无论如何,我也追赶不上的人生。

耳边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我走出回忆的长河,荧幕上正在播放一部我最爱的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色彩丰盈的画面,节奏明快的歌声,只看开场像极了一部轻松逗趣的片子,其实不然。

那年我高二,刚从老家转学回来,在廖繁木的书架墙里偶然翻到一张碟片。最初我只是被封面上留着丑丑蘑菇头、托着下巴发呆的小女孩所吸引。看完整部电影,我才明白,这部电影用童话的方式讲述了一个灰暗到无望的故事。

莫名的,我想倾诉点儿什么,刚好身旁的人是乐川。

我们之间隔着一杯星冰乐的距离,被我拿开,又近了一些。

“松子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常年卧床。父亲给了妹妹所有的爱,对松子却很严厉,不苟言笑。为了博得父亲一笑,她学马戏团小丑扮难看的鬼脸,以至于成了改不掉的习惯。我觉得自己和松子很像,有个体弱的姐姐,长期被父母忽视。我小时候常常感到困惑,不知道该怎么讨好他们。后来长大一点儿,又变得叛逆,总和他们对着干。他们是家人,对我来说,却一直像不了解的陌生人。”

乐川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不嫌我啰唆,目光沉静。

“我看过这部电影。所以你也和松子一样,离家出走?”

指甲不自觉地抠着身侧坚硬的台阶,我点点头:“我十二岁离家出走的时候,还没看过那部电影呢。也不像松子,没遇到坏男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傻,尽全力爱着每一个男人,取悦他们,不断付出,不计回报。可是那些男人却一个比一个坏。”

“可能因为她从小缺失关爱,所以渴望爱人,也渴望被爱。”

乐川牵起我的手,不准我再跟阶石较劲。他的手掌温暖,我没有拒绝。

望着电影里起舞歌唱的松子,状似快乐无忧,我无比肯定地说:“我不要变成松子,不要‘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人应该活得自私一点儿,即使不被周围的人所爱,也要爱自己疼惜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觉得她并不是不被周围的人爱,只是她感知不到,产生了误解,又发现得太晚。”乐川在我耳边低语,我收回视线看向他,听他问,“你还记得影片的结尾吗?”

当然记得。

“小伙伴/说再见/明天还要再相会

弯弯腰/挺挺背/肚子饿了把家回

哼着歌儿把家回……”

吟唱着儿时的童谣,松子踏上鲜花丛中通向天国的阶梯,那里充满光明与希望。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好的、坏的、过客、爱人,纷纷轻柔附声与她合唱。她回头,不用做对眼噘嘴的鬼脸,父亲也会对她展露微笑。阶梯尽头还有妹妹在等她,面带笑容地对她说:“你回来了。”

也许乐川说得没错。廖繁木也说过,我的家人很爱我。

爱吗,为什么我感受不到?

眼眶发潮,我别开了脸。

“走吧,送你回宿舍。”

乐川牵我的手,带我起身,连声说着抱歉,小心避让席地而坐的人们。我不想与廖繁木碰面,一直埋着头,以为夜色会隐去所有的狭路相逢。但还是发生了,在幕布的一侧,光影流转中,我看见了廖繁木,下意识地从乐川的掌心里抽回了手,背在身后。

他微愣后莞尔,露出兄长般和蔼的笑容。我喜欢他笑,却不喜欢他这样对我笑。

“繁木哥。”我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冷淡,更控制不住想要速速逃离的冲动,“我回宿舍了。”

老天爷没放过我,让我们尴尬迎面相遇。乐川也没放过我,蛮横地又拉住我的手,笑着问:“他就是姜谷雨提到的导员呀?”

明知故问!

我狠狠地瞪他,手上暗暗和他较着劲儿。他笑容里抽出一丝挑衅,稍微用力,便轻而易举地便拽过我的手,亲密环上他的腰。

如果廖繁木不在场,我绝对会上演全武行,但现在只能演默剧,用怒火滔天的眼神将乐川千刀万剐。他要么有受虐倾向,要么理解能力低下,因为此刻乐川笑容肆意张扬,怎么看怎么像乐在其中。

“这位是?”

听见廖繁木谨慎地发问,我知道他可能误会了,犹豫着该怎么解释,乐川先接去话。

“朋友。”

“不是。”我立刻反驳。

乐川扬眉:“那你说是什么?”

“是,是同学,姜谷雨的同学。”我忙撇清关系。

“对,我是姜谷雨的同学。”这句话是乐川转头对着廖繁木说的,隐约透着点儿怒意,又像故意强调身份一样,喊了声“廖导员,你好”。然后他拖着我绕过廖繁木,“我送她回宿舍,再见。”

走出很远,我仍不敢回头,心有余悸地跟在乐川身后。即便故意拖慢步子,他仍固执地不肯松开我的手,手臂扭得像随时会脱臼。他也没回头看我,没问我宿舍位置,漫无目的地带着我瞎转。

一路走,我一路欲言又止。想不通怎么会和刚认识半天的人,做那么多亲密举动,说那么多话,让他搅和出那么多极端的情绪。

我服软了,怯怯地问:“不是说送我回宿舍?”

“老子又不知道你宿舍在哪里。”乐川没回头,声音硬邦邦的。

他又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实在没有送的必要,我直言道:“那我自己回去。”

“闭嘴!”他猛地站定,指着交叉路口不耐烦地问,“往哪边走?”

我迈步与他面对面,斟酌片刻后问:“你是不是出于好心,故意让廖繁木误会,想帮我从暗恋里解脱出来?”

“不知道。”他满不在乎似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姜谷雨的方法可能会有效,我该交个真正的男朋友。”假定姐姐爱我,也是时候收起自己的执迷不悟了,“乐川,你能不能认真回答我,为什么不停地交女朋友?”

我只擅长暗恋,从没谈过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实在不理解姜谷雨向我传授的所谓“做准备”的恋爱观。

他的面容顷刻如夜幕般寂然,黑眸凝视着我,缄默良久。

“很难回答吗?”不想强人所难,我指去宿舍方向,“左边。”

“不难回答。”他拉下我的手,轻握着,“因为没有一个人能给我寂寞的感觉。”

“什么意思?”故弄玄虚玩上瘾了吧,我头大,“你说你怕孤独,需要人陪。为什么还要陪你的人给你寂寞的感觉?自相矛盾,孤独和寂寞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孤独是鱼缸里只有一条鱼,寂寞是鱼缸里没有鱼。”

养鱼和你交女朋友有什么关系?乐川的回答,比我以前读《黄帝内经》还要晦涩,难以理解。

他笑了:“听不懂?”

我老实点头。

“没事,试过你就懂了。”他牵着我转向左边的路,仍走在前面,忽地回头,嘴角染笑,似郑重似随意地对我说,“跟我试试呗。”

突然我的脑子一锅粥,我分辨不出真假,琢磨半天搬出个蹩脚的理由:“六月还没过。”

他爽朗一笑:“好,等七月。”

“阳历还是农历?”想也没想,我问。

乐川没回答,干脆笑倒,直不起腰。

我咬牙:“你能不能悠着点儿,大笑伤心。”

“果然是学中医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他抿嘴,做了个拉紧拉链的动作,直到送我到宿舍楼下,没再说一句话。我道再见,转身上楼,也没问他到底是不是又在和我开玩笑。一晚上的相处,我对乐川大有改观。尤其他对松子的见解,令我觉察到某些思考问题的角度,自己从不曾,或者说不愿触碰。

但有改观不意味产生好感,我想,和他还是从朋友开始做起比较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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