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我的药剂都是严格按照配方做的,没道理第一支行,后面又不行了呀?”加西娅难以理解地揉了揉额头,从后面的柜子上拿出一本破旧的《魔药配制指南》,翻到风寒药剂那页,指给她们看。
风寒药剂的方子是一令海芋叶粉末、半令落葵根粉末,以三令溪黄草叶上的晨露溶解之,在煮沸时趁机梳理魔力因子,使其质变成一团有固定属性的魔力,最后撒入半令浮木鱼鳞粉摇匀冷却,将形成的魔力稳定分散在药剂中,既不挥发流失,也不凝结变质即可。
加西娅引着她们来到内室,一间专门的制药实验室。实验桌上摆着一台银质天平。
“令”是一个很小的重量单位,一磅是十盎司,一盎司是十令。因此,涉及到令的计量,加西娅会专门用这台精密级天平。这种天平看起来十分精致且罕见,大概这也是只有她能把配制魔药当作专职之一的原因。
风寒药剂所需要的魔药材料在西边的安息森林中几乎随处可见,因此是她店里常备的魔药材料。她把相应的魔药材料和工具拿出来,贴着标签的罐装的各种粉末、大烧瓶里透明的淡绿色草露,一盏燃料烧了一半的琉璃燃油灯,点火用的火髓等等,在实验桌上码放整齐,然后拿一条绿丝带把散乱的长发扎了起来,准备重新配制一次。
配置出来的风寒药剂依然闻不到气味——准确来说是露西塔这个嗅觉失灵的人依然闻不到。
事实上,由于当前的魔药配方广泛使用浮木鱼鳞粉作稳定剂的原因,制作出来的魔药总是会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混杂着草露的清新和落葵根的微苦,形成了一种十分复杂的味道。
她们把这支新制的药剂试着给夜莺喝了,不出意外,依然没有半点起色。
“最开始那支药一定有哪里是特别的,加西娅,拜托你再认真回忆一下。”梅维斯恳求道。
一切希望仿佛都寄托在加西娅的记忆上。加西娅抿了抿唇,皱着眉来回踱步:“这些药材的来源你很清楚,很多是你亲自采来卖给我的,也有收别人的药材和我自己采的,我不会根据来源做单独的区分,会把它们一起晒干磨粉。浮木鱼鳞是低价收购希薇特和酒馆处理鱼剩下的,晨露是我亲自采集的。”
“这些材料,收集的时间、地点都不一致,但我配置药材都是从同一个容器中取的材料,按理说如果有效,应该全都有效,不会有什么分别才对。何况露西塔从这些材料中也闻不到那种叫‘生命’的味道。但是问题不出在材料上,还能出自哪里呢?”
她踟蹰片刻,忍不住问:“梅维斯,你的夜莺生的病真的太罕见了,能治疗它的药物也真的太奇怪了。我真的想不通,这只夜莺到底哪里特别?你告诉我,也许我能联想起一些有关的经历,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才能治疗它。”
梅维斯垂下深黑的眼眸,抚了抚又陷入昏睡的夜莺,沉默了几息,才下定决心似的,低声说:“她的来历,确实有些奇特。”
“你们应当知道,一开始,我并不是伊尔塔特的居民,我是十年前来到这里的。”
梅维斯是个纯正的人类,只有百年的寿命。十年前她来到这里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今年她二十六,在混血居民们看来不过是短暂的一段时间,她却已经完全变了样。
十六岁的梅维斯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加西娅还记得,戴着现在这顶红色的旧风帽,凌乱的黑发垂在胸前,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遍布着细小的伤口,那是翻越群山时被荆棘和藤蔓划伤的痕迹。一双漆黑的眼眸抬眼看人,显示出极强的警惕和攻击性。
那时候她肩膀上就停着这只夜莺。
有很多细小的疑惑,镇民不去问,但不代表看不见。十年让梅维斯从狼崽子似的桀骜少年变成了沉默寡言的独居猎人,白皙的皮肤在森林的风日中变得粗糙,清脆的声线在长久的沉默里变得沙哑,原本生机勃勃的眼神里仿佛积了一层灰。但夜莺,它活过了寻常夜莺八、九年寿命的极限,甚至十年后的夜莺依然如刚来时一般强壮美丽,羽毛的光泽丝毫不减,看人的目光复杂得不像是一只鸟。
它的突然衰弱和十年长青都显得十分反常。
阴云遮住了太阳,天色微微暗了下来。火炉上的一壶茉莉花茶沸腾起来,加西娅拎下来,一人倒了一杯,烟气袅袅上升,遮住了梅维斯的神情。
“我出生在大陆南部的一个小城,那里曾经隶属于一个叫做‘伊顿’的王国。索菲亚——就是你们所见到的这只夜莺,是我在城外的森林里捡到的。那时候,她还不是一只夜莺。”
不是夜莺,是什么?
这荒谬的说辞,加西娅和露西塔却都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十年前,安达斯城。
梅维斯出身于一个良好的中产家庭,母亲是政府的一个书记官,舅舅在当地子爵家里做家庭教师,教导子爵家的小少爷弹钢琴。她从小就显示出了惊人的射箭天赋,在每年的狩猎庆典中总是拔得头筹。
这是每年一度的狩猎庆典,贵族们聚集在城郊的森林外那座狩猎庄园里。
十六岁的梅维斯在贵族之间的狩猎比赛中,毫不拖泥带水的、与优雅美丽无关的箭法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因此丢掉了已经到手的胜利荣誉。
“瞧!安迪家里的梅维斯!简直像个乡间的粗鲁猎人,每一箭都要见血,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实在太残忍了!她对箭术这项运动根本毫无敬畏!她的母亲没有教过她礼仪吗?”
裁判取消了她的荣誉,原本的第二名,总是与她作对的伊丽莎白得意地走到城主面前,微弯下腰,接受了那代表荣誉的百合花环。
她冷眼看着。十六岁,一个充满叛逆的年龄,梅维斯对嘲弄她的人施以蔑视的眼光,似乎这样就能把单方面的排挤变成互相的轻视。在全世界都与她作对的时候,她反而生出一种豪情壮志的高傲来:这群软绵无力的蠢猪!
到了庆功的夜晚,白天无精打采的大人们却兴奋了起来。
狩猎庆典,重头戏从来不是纪念征服自然的狩猎,而是夜晚的狂欢。
大厅的长桌摆满了紫罗兰、百合、雪钟花和瓶插睡莲,烤鹅、熏火腿、苦菜和百里香烤出的鲱鱼、塞着苹果的烤全羊、柔软的白面包和深红的葡萄酒,雕花的银盘里盛着名贵的绿葡萄,一排银烛台上的三根蜡烛彻夜燃烧着。女人们在餐桌上高谈阔论,显耀着她们高贵古老的姓氏和庞大的财富,仿佛任何一个都把握着这座小城的命脉;男人们优雅地端着酒杯啜饮,绵里藏针的互相吹捧着对方的衣饰,像一只只开屏的孔雀一样炫耀着自己的身材、智慧和美貌。
她看到母亲端着一杯葡萄酒,在和一位漂亮的男人调情。那男人金发碧眼,生得像小鹿一样美丽,似乎是审判长查理家的幼子。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安迪受够了自己对平民太过泛滥的同情心、对庶务的不擅长和不够优雅的举止,也有意在这场庆典中找一个新的恋人,生一个新的孩子继承家业,到时候她只需要辅佐自己未来的妹妹。
母亲的美貌、智慧和文雅让她在相亲市场上简直如鱼得水。谁不想找一个美丽优雅的恋人,以满足自己年轻无处燃烧的爱火呢?
梅维斯倚在大厅前的柱子上,冷眼望着大厅里各怀心思的女女男男。
狩猎庆典是有史以来(尽管这历史十分短暂)就存在的节日,和所谓的丰收庆典一样,尽管真正与自然斗争着的平民在这一天仍然在饥饿和劳苦中挣扎,但举办它们的上等人依然怀着诚挚的愿望,庆祝着人们走出灾难,重新征服自然,获取自然馈赠的喜悦,然后尽情享用那些自然馈赠的美味,以及在酒饱餐足后的后院和客房里发生的、与月桂叶、凌乱的鸢尾花瓣、掉落的手帕相关的隐秘的爱情。
梅维斯已经十六岁了,刚好算是成年。她生有高贵的黑发黑眼,白皙的漂亮面孔和高挑匀称的身材,在马背上射箭的英姿虽然不被老古董般的大人们欣赏,却凭借那生机勃勃的攻击性成为无数少男心许的对象。
但梅维斯从不在意这些,甚至厌恶这样的时刻。那些白日里衣冠楚楚的人们在这个夜晚露出的兽性,浑身沾染的草叶花汁混合着香水的气味,都给她带来一种逃不脱的窒息感。
拒绝掉子爵家那个小少爷带有桃色意味的暗示,她拍马离开了弥漫着酒气和香味的庄园,到附近的森林里透口气。
那是六月的十五日,澄圆的月亮掩映在树影和云雾之间,在森林里遗漏下微弱的清光,宛如一线一线抓不住的沙子,照在她身上,一片如云过影的冷光,侧脸投下模糊的阴影。
她随意地坐在马背上前行,哒哒、哒哒。树影婆娑,夜枭的叫声间或从树林深处传来。
在那样黯淡的光线里,转过一棵水杉,她见着一张满是血污也遮不住美丽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