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斯塔夏医生作为纯血人类,正处在孕育后代的安全年龄,但她似乎对孕育后代没什么兴趣,甚至从不和镇上的女人们在酒馆里讨论小伙子们的纤细的腰肢和圆润的屁股。
在镇民们眼里,她是个不近男色的无趣的女人。而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轻少男之间,斯塔夏医生就是永远被憧憬着的高岭之花。
三年前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因为作为“上等人”出众的举止和谈吐一度赢得了全镇男人的青睐。
少男们结束了每天的劳作后,时而踩着夕阳在斯塔夏医生下班的路上你推我搡,最后跌出一个红着脸告白的扭捏男孩。
斯塔夏总是很礼貌地说声“抱歉”,就会毫不留恋地离开,无论拦在她眼前的少男生得有多美丽。
在全镇最美丽的少男卡洛斯都难以获得斯塔夏医生的垂怜后,酒馆里下工的女人甚至在酒后嘲笑起她的品味:她总不能喜欢那些经过人事的二手货吧?
人们对男人的口味通常分为两种,一种喜欢处男,一种喜欢性经历丰富的成熟男子。
而自从斯塔夏科普了性经历过多的男子会给女人带来疾病后,在伊尔塔特,处男派在这场辩论中占了短暂的上风,喜欢成熟男子的女人经常被认为是落后的、不懂科学的。
而现在,这种嘲笑像一把回旋镖,又插在了斯塔夏身上。
这种时候,斯塔夏往往就在酒馆的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听着,带着微微的笑意,醉在一片窗边的暮色里。
在黄昏后的微醺,女人们劳作了一天之后,来到在这座老旧的小酒馆,往往会消解掉白日的紧张,享受片刻的轻松时间。
这些酒后的口无遮拦,有时候是粗俗的,有时候是放诞的,也有的是生活之外达不到的浪漫。
有的人会幻想春夜芦苇荡里美丽的男人,也有的人幻想春日田野的风筝。
所有的这一切,让黄昏后的酒馆成为了斯塔夏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她们逗弄着酒馆的成熟男侍,挤眉弄眼叫他去试试。男侍的侄女都有三岁了,闻言涨红了脸,讷讷地送上酒就离开了。
当然,这种逗弄是善意的调侃,女人们向来懂得分寸。将心比心,在风俗淳朴的小镇上,很少有女人会对别人的哥哥弟弟做出一些不好的行为。
这也是男孩们随意在天黑后仍然在大街上行走的原因。
人们继续着她们的猜测。
有人猜测斯塔夏是个虔诚的苦修教徒,有人认为她是个克己守礼的绅士,还有人认为她来自城市,看不上小镇的这些风吹日晒、面孔粗糙的男孩。
但这些猜测统统都不对。
事实上,斯塔夏很能欣赏伊尔塔特少男们的美貌。
镇上的少男有种生机勃勃的淳朴美,拥有小鹿般纯净的眼睛。那种天真的颜容比城市里皮肤苍白的男孩们更受斯塔夏的欣赏,她甚至沉迷于这种田园牧歌般的诗情。
他们有一种难以复制的、无知又明快的美。
但她也只是像欣赏美丽的画作和音乐一样欣赏罢了。
此外,斯塔夏对信奉神灵不感兴趣,也不是那种遵守教条克制欲望的女人。
只是她的渴望,全都在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用尽了。
十三年前,伊顿王都斯塔兰德。
这一年是伊顿王国玛丽六世的五十岁诞辰。
国王的诞辰庆典将在七月举行,但在那之前,属国和四方分封的领主们都已经抵达了王都,游走在公爵和亲王们的门庭之间。
她们千里迢迢赶来,当然不是为了拜服在国王脚下,虔诚地恭贺一句诞辰千秋就了事。暗潮在这些葡萄和美酒装点的城堡里涌动着,而晒得发蔫的鸟儿趴在树上,看到的只是一片太平的觥筹交错。
在这些大理石砌成的城堡里,宴会几乎每天都会举行,木桶装着吃不完烂掉的葡萄和蜜瓜从后门运出来,酒精和香粉的味道甜得发腻。
提琴和长笛的交响和这片似有还无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萦绕在这一座座灰白的古老建筑里。
柔绿色茑萝藤蔓掩映的窗子里,清丽的男子已经系上了华丽的蕾丝喉结巾,套着华丽袅娜的鸟笼裙,正在水银镜前揽镜自照。
几个小兄弟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脸色绯红地谈论着楼下清俊的少年们。
在少男们窃窃私语的时候,斯塔夏早已抓住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与在大厅里长袖善舞四处结交的姐姐不同,斯塔夏不是母亲选定的继承人,本人也并不热衷于权力,只一心扑在医学研究上,对大厅里各怀心思的交谈十分厌烦。
更何况,她早就感受到了来自楼上那些若有若无的窥视。
那些脑内空空的闺阁男子大概会因为美貌而被当作珍贵的财富而压轴出场,陪伴这些客人跳完最后一支舞,然后羞涩地接受着绅士们的恭维,成为这场宴会最美的装点。
可惜她闻不惯那些香粉的味道。
穿过垂满葱郁茑萝的长廊,见到面积宽阔的后院。
一座小池塘,池边走廊,靠墙有一小木亭。
亭下靠坐着一个读书的少年,曲起一条腿,散漫地斜倚在靠墙的蔷薇篱笆架边,走廊垂下的茑萝被微风吹出一条口子,露出少年隐约的侧脸。
她有一头象征着高贵的金色长发,以及狭长的碧绿色眼眸,正面无表情地望着树上的栖鸟。
她的眼型向外微微挑了一个弧度,就像一只飞鸟的纤窄的翅膀,凛冽又危险。
斯塔夏手里不断抛着的宝石胸针一时没来得及接,“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手里抚摸着那颗尚且完好的蓝宝石,一边眯起眼睛盯住少年的侧脸。
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
全身的器官都在叫嚣着,难以言喻的心悸控制着她的每一寸肌肉,让她立在原地微微颤抖着,一步也移动不得。
她的心脏紧紧收缩着,泵出一团一团滚烫的鲜血,清晰地流向四肢百骸。
最开始的喜欢不是源自感动,也不是欣赏,而是年轻悸动的渴望。
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些理解了那些心甘情愿被自己姐姐踩在脚下、仍然前仆后继的贵族男子。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炽热,少年似有所觉,眼睑微垂,朝这边看过来。
斯塔夏一惊,不知为何忽感心虚,正要转身离去,就听见少年冷冷地一声喝问:“谁?”
她像鹰隼一样的目光锁住了斯塔夏。
斯塔夏回身露出一个体面的微笑:“您好,我是赫伯里侯爵的次女,偶然来到这里,打扰您了吗?”
少年不冷不热地回答:“那倒也没有,这里又不是我家,人人都来得。”
斯塔夏不以为忤,给自己打了打气,就不要脸地转过走廊,走到亭下:“敢问您是?”
“这里的主人是我的姐姐。”少年随意让出了一个位置,提壶给斯塔夏倒了一杯黑麦酒。
这座城堡的主人是国王的次女,克莱尔亲王。
斯塔夏有些惊讶地微微欠身:“原来是凯尔茜殿下。”
当今国王诞育了三个女儿,长女已经立为储君,次女成年后也已经封王,唯有最小的女儿凯尔茜才长到十七岁,据说封王在即。
许多人家都想推荐自家的男孩的血统给她诞育子嗣,好与王族扯上一星半缕的关系。即使不能,也能与未来的亲王沾染一些桃色联系,吹一吹枕头风,很多事情就好办很多。
但凯尔茜不像她两个风流无数的姐姐,她在成年之后,除了母亲赐下的几个用来教导人事的男侍,几乎再也没碰过男人。
母姐问她,也只得一句“没有兴趣”。
当然,这是王族们没有宣之于口的秘事。
在大众眼中,凯尔茜是个挑选性伴侣非常谨慎的绅士,许多闺阁男子甚至猜测她有一个一往情深却不能见光的爱人,一时间以凯尔茜为原型的虐恋情深话本广为流传,她倒是成了贵族圈子里少男追捧的对象。
她倒也不见介怀。
后院里长日无聊的男人杜撰出的一些风流事,倒也无伤大雅,犯不着置气。
总之,苦恼于一些太不矜持的勇敢少男的求爱,凯尔茜在这种宴会上又躲了出来,熟门熟路地摸到二姐家的后院读书。
谁知今天……
她隐晦地扫了一眼干巴巴喝酒的斯塔夏,微微翘了翘唇角,又下意识压了下来。
黑麦酒度数不高,但回味非常苦。在名贵的葡萄酒盛行的今天,几乎没人会喝这种平民发明的廉价酒液。
凯尔茜小时候为了读书提神,喝惯了这个,以至于现在每次读书都要来一杯。
而故作平静的斯塔夏喝着这杯酒时微皱的眉头,竟叫她品出一丝可爱的趣味。
斯塔夏的嘴唇被黑麦酒染得有些丰润,她无知无觉地小口啜饮着,叫凯尔茜舔了舔嘴唇。
她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也许是一方暗怀心思的朋友,也许是两方各怀心思的朋友。
斯塔夏邀请凯尔茜参观自己的实验室——是的,即使是在王都仅有的一座产业里,斯塔夏依然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她的研究事业。
她总是偷偷跑去贫民窟为贫民治病,分文不取,只要一个“倘若不幸死后,尸体归我”的承诺。
这种要求听起来实在邪恶,因此即使分文不取,她也经常会被虔诚的信徒打出来。
很多人宁愿选择“纯洁”的死亡,好升入神的天国,也好过把灵魂交到魔鬼的手里。
斯塔夏说得忐忑,凯尔茜却笑倒在她怀里:“傻子,你偷偷去乱葬岗捡不就好了!”
青涩的邪恶医生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要征求当事人同意才好。”
她一本正经地解释着,王女的手却拎起了她另一只手掌,摩挲着她的指纹。
她这是什么意思?
斯塔夏僵硬着手,一边怕收回显得太刻意,一边又心乱如麻。
凯尔茜脸上若无其事,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似有还无的暧昧总是在这样的气氛里升起又消散,在你将要抓住它的时候又陡然散去,叫你摸不着一点切实的安全感。
国王的诞辰终于来了。
王都的七月正是最热的时候,但水果积攒了半年的糖分,此刻也正是最甜的时候。围满王宫的长桌上满是葡萄、蜜瓜和切好的菠萝,蜂蜜和迷迭香的味道萦绕着宫城,纯金的酒杯和汤盏随意摆放着,黄金烛台彻夜燃烧,显耀着这个王国的辉煌和富饶。
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血管里都流淌的是甜蜜的葡萄酒。
两个人拎着酒躲在王宫的庭园一角谈天。
斯塔夏意外地嗜甜酒,酒量又不行,喝了一整瓶葡萄酒就有些头晕,躺在摇椅上阖目养神。
陪她来的凯尔茜放下手里的黑麦酒瓶,托腮注视着她。
醉酒的斯塔夏双颊酡红,浓黑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丰润的唇瓣显得极为柔软,大概是葡萄酒染了色,看起来像是一边的蔷薇架上即将凋谢的深红蔷薇。
鬼使神差地,凯尔茜垂头,微微靠近。
她停在将要触到斯塔夏鼻尖的位置,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喉咙。
斯塔夏鼻翼呼出的热气扑在她脸上,熏得她脸颊也微微发红了。
“凯尔茜殿下!”
远处的侍从喊了一声,匆匆跑过来,似乎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凯尔茜一惊,转身看去,将身上的外套盖在斯塔夏身上,匆匆随着侍从离开了。
斯塔夏睁开了眼睛,望着凯尔茜的背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