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柳皮、芸香、无花果、阿魏、龙牙草、欧白芷、牛膝草、缬草……”
低矮的土砖小屋里,油灯的微弱的火苗在玻璃灯罩里跳跃着,斯塔夏的脸忽明忽暗,一排褐色的试管拉下淡淡的长影。
牛皮纸做的方形标签贴了一排,深蓝色墨水、略显潦草的字迹,尾字母往往习惯性地拉出一条细钩。
这是各种尝试中的草药试剂。
在这排试管的下面,还整齐地摆着一排暗红色的浓稠液体。每支试管里装了浅浅的一节,共不到十支试管,与对应的药剂试管放在一起。
这是感染者的血,凯尔茜拿银币和城区的一个强壮的流浪者换到的。
她们根本没考虑过在贫民窟里找受试者取血。
采集血液在人们眼里是一项邪恶的活动,一旦被人发现,就坐实了人们隐约的怀疑——上等人施舍的医治一定怀有某种阴谋。
因此,远离人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上,有史以来,血液和五脏在人类世界是非常忌讳的东西。那被认为是邪恶的、神秘的领域,这种恐惧又被愚昧二次放大,成为了不能触碰的禁忌。
斯塔夏行医被人们当作怪物甚至□□徒的时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总喜欢动刀子和针管。
而若要循着这一观念溯源,大概又要从史前说起了。
在史前的人类世界中,尤其是末代,诅咒仪式大肆盛行,血液和五脏、甚至贴身物品,都能成为诅咒的良好媒介。
人们不仅用它攻击异族,也用它攻击同胞,以至于到最后几乎人人自危。
在大片已经完成工业化的城市里,人们的距离前所未有地疏远。
诅咒仪式的门槛实在太低了,你不知道与你发生摩擦的邻居,甚至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谁会利用你的血液和物品制造诅咒,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再小心,谨慎地处理每一次伤口,不给任何人拿到血液的机会。
到了最后,甚至女男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出于信任危机,人们甚至开始恐惧性和生育这样的亲密行为,人口出生率连年骤降……
而在史前的末代图景里,这不过是冰山一角。
言归正传,即使诅咒仪式的传承随着其它传承一起,在大灾难下几乎完全断绝,但人们对待血液和身体的谨慎和对神秘的恐惧依然保存了下来,成为了人类的文化特质之一。
就连凯尔茜用银币和流浪者换取这些血液的时候,对方也是怀着一种拿命赌博的心态同意的这桩交易——也就是说,她们买这点血用的是买一条命的钱。
斯塔夏使用这些血液时格外珍惜,每支试管都只放了浅浅的一节,露西塔品尝的时候只敢用舌尖触碰。
她又开始被瘟疫的腐臭气味熏得吃不下,几天下去,整个人的精神都低落了。
最后,她们确定了两剂效果明显的替换配方。
一剂是替换了成熟的牛膝草和一枝黄花,起作用的时间比较长,但比较温和;另一剂药性比较烈,用了冲鼻的茉莉青黛嫩叶,以及野生黑樱桃和半边莲的汁液,成本更高一些。
斯塔夏在这两剂配方之间犹豫不决,最终决定暂且都开始试用。
毕竟,以格兰德只出不进的草药储量,就算两种配方一起试用,也不一定能满足全城的药物需求。
再者,生病的人太多,她们带来的魔药药汁即使一直稀释,也已经快要见底了。
敲定了方案,斯塔夏和凯尔茜就去了主城区的草药铺。
她们已经在这条街上往返了几次,一开始还有不长眼的想抢劫,被凯尔茜制裁了几次之后,她们的路就通畅多了。
而露西塔则继续维持着她们的药摊。
今天的露西塔感到有些奇怪。
以往这个时候,她们房子的主人女儿黛丽拉早就出来帮她的忙了,然后在日暮收摊的时候,兴高采烈地收下露西塔给的以银币计的酬劳。
可今天直到太阳落山,露西塔也没见到黛丽拉。
她自己一人忙碌着分药、熬药的工作,甚至无暇深想此事,一直忙到这时候,露西塔送出最后一碗药,才思索起这件事。
不仅黛丽拉没来,露西塔今天也没再见到那个在街上吹招魂曲的女人。
是终于放下了吗?还是只需要吹够七天就可以了?
她想起那个巨大的白骨之泽,决定等此间事了后去拜访一下,弄清楚这个一直在勾引她的秘密。
说起来,斯塔夏和凯尔茜怎么还没回来……
露西塔思索着,就见街头出现了一道影子。
这时候的夕阳已经几乎完全落山了,只剩下绯红的云霞,在夜幕来临之前笼罩着一层薄红。
看不清人脸,但能看到长长的人影投下来,显得有些瘦弱。
是黛丽拉。
露西塔一边收碗一边问道:“黛丽拉?你今天去哪啦?这时候过来可没有报酬给你喔。”
半晌没人回答。
她抬起头,见到黛丽拉已经走近了,双眼红肿,脸上带着近乎麻木的茫然。
露西塔声气一噎,连忙问她:“黛丽拉,发生什么事了?”
黛丽拉举起右手。
那只手握着一支陈旧的骨笛。它已经明显发黄,表面光泽温润,看起来是被人珍爱很久的旧物。
露西塔一惊:“它是……”
黛丽拉吸了吸鼻子:“她死了。”
“她是……”
“就是之前在街上吹这支笛子的阿姨。”黛丽拉一说话,就有些绷不住眼泪,肩膀一耸一耸地,语无伦次地道:“她昨天晚上找到我,让我把这支骨笛送给你,感谢你的药,让她的女儿多撑了两天,但太晚了。她说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她那个样子,我越想越不对劲,今天一大早就去打听她,打听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打听到家里,才发现她已经自杀了。我……”
露西塔被她一大通信息砸下来,砸懵了。
她理了一下,扶住黛丽拉的肩膀,安抚地道:“别急,别急,这不是你的错。你告诉我,现在她的尸体还在家里是吗?”
“嗯……好像还没人发现。”黛丽拉打了个哭嗝。
露西塔当机立断:“别怕,带我去看看。这件事姐姐来处理。”
路上,黛丽拉的情绪一直很不好。
这同普通的邻居死去还不一样,即使是陌生人,在她选择将最后的礼物给黛丽拉转交的时候,就和黛丽拉建立了某种联系。
这样一个无亲无故的人,理论上,黛丽拉是唯一一个有机会阻止她死亡的人。
但黛丽拉没能做到。
这才是最让黛丽拉难以接受的地方。
她会下意识把女人的死亡归咎给自己。
露西塔一边劝慰黛丽拉,生怕这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另一边,她又为陌生人无常的命运和那未知秘密的线索断掉而感到有些沉重。
对那个女人来说,她可能根本没想到黛丽拉会察觉出什么异样,发现了自己的死亡。而她竟然会找到和露西塔一起分药的黛丽拉帮忙转交,可见她也没什么值得托付的朋友,已经别无选择。
生如朝露。
她跟着黛丽拉的指引,来到了一座整洁的小院。
这条街已经靠近主城区,房子比贫民窟已经好很多,但仍然显得有些简陋。
整座房子是用整齐的泥砖砌成的,一片不大的小院子,木窗木门,门口的花坛种着几株粉蔷薇。
院门虚掩着,露西塔很容易就推门进入,接着发现房门也没锁。
她用力一推,一股隐约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
露西塔咳了两声。
好在她近来品尝那些腐败的血已经习惯了,咳过之后就定了定神,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的女人的尸体。
她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短袍,面容青灰,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刀柄,刀尖深深没入自己的腹部。
大块的血已经凝固了,她维持着那个姿势,看起来身体已经僵冷了。
自杀在这个时代依然是重罪。
露西塔抽出那柄刀,在水池里洗干净,放进自己的空间里。
接着,她把女人的身体理平,收拾干净自杀痕迹后,才起了身。
这时候,露西塔才注意到桌子上摆放着一只匣子。
她抽开匣子盖,见里面有着一叠精细的人物肖像。
那似乎是同一个女孩,十几张画,从她的童稚一直画到了少年时代。最后一幅肖像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似乎站在风中,侧身回头,衣摆猎猎飞舞。
少年是齐肩的棕色短发,深绿色的眼眸,笑容明朗,生机勃勃。
这幅画的背面,是几行深蓝色墨水写成的文字。
从这行字的深浅程度来看,是新写上去不久的。
“德尔菲娜,我的宝贝。妈妈好想你。
你在那里过得好吗?
最近我一直在徘徊,我不知自杀的人是否真的会下地狱,不能与天堂的你相见。
但我知道,你一定需要妈妈的陪伴,对吗?
不要怕,不要怕……”
这行字下面又有几行斜着的字迹,比较潦草,但依稀能够辨认。
“妈妈本想带着那支笛子去找你,给我们的小德尔菲娜吹家乡的曲子。但是,作为家里最后的财产,我将它送给了我们的恩人,是她的药使得你在人间多留了一天。你知道的,我们要懂得感恩。”
露西塔读到这里,看向黛丽拉手里的那支笛子。
鬼使神差地,露西塔伸手道:“给我看看它。”
这支笛子的表面实在温润,总觉得它似乎寄托了所有者的很多情感,才会被爱惜成这样。
笛身微冷。
手指甫一触碰,露西塔就眼前一黑,扶了扶额。
再睁开眼,脚下就是咕嘟嘟冒着泥泡的沼泽。
露西塔心头一凛,四下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感觉有必要说明一下,本文药方纯属虚构,药草也有虚构成分,请勿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