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塔沉默。
她对人类世界的现状了解不多,但她知道的是这个世界确实已经经不起波折。
“那格兰德的民众怎么办?”
“可惜药方的最终测试没有完成。”斯塔夏说:“保险起见,我觉得如果要给出一个药方,就给牛膝草和一枝黄那个,药性温和些,风险比较小。”
“可惜,要怎么把药方送出去、传播开来,不被普丽玛薇垄断,又是一个问题。尤其是我们现在连城都进不了了。”
露西塔闻言,若有所思。
“我出去一下。”她说。
山洞外,日光穿透深林,深夏的叶子浓密又鲜艳地摇动着,均是温带热带独有的阔叶。
凯尔茜伤势缓和后,喝了几乎大半个罐子的甜汤,终于在黄昏时悠悠醒转。
山洞里已经点起了鳇目灯,悠悠地摆在几个角落,暖黄色的光线充盈着这片狭窄的空间。
斯塔夏捏着根鹅毛笔,在灯下写着什么,灯光映照着她挺俊的侧脸,显得神态安宁。
凯尔茜动了动嗓子,声音沙哑:“安娜?”
斯塔夏一惊,手指一抖,一片深蓝色的墨水就洇在了她手里那片树叶上——是的,她正在树叶上写字。
她顾不得许多,急忙来到了凯尔茜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声音有点低沉的哽咽:“你醒了。”
凯尔茜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反手握住她的手:“没事的,安娜。没事的,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
这声安慰仿佛开了一道水闸,斯塔夏的眼泪在眼眶里聚集了半天,终于再也存不住,滴落在凯尔茜的手背上。
凯尔茜有些发烧,感知失灵,一时分不清那眼泪是灼热还是冰冷,只觉得手背上一片酥麻。
“对不起,我……”
凯尔茜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她笑了笑,艰难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摸了摸斯塔夏的脸:“嘘……安娜,我好冷啊。”
斯塔夏被截断了话头,不迭地将凯尔茜裹在怀里。
凯尔茜的骨架很大,此刻又瘦了一圈,嶙峋的骨头被斯塔夏抱了一捧,只觉得硌得慌。
斯塔夏觉得她脆得很,轻轻环着不敢用力。
凯尔茜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脸偏过去埋在斯塔夏的上衣褶皱里,闭上眼睛,似乎又睡着了。
斯塔夏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返回的露西塔站在山洞门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德尔菲娜在她耳边好奇地问:“她们在干什么?”
露西塔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闭了嘴,没有搭腔。
谁知德尔菲娜见她不理,有些慌乱地试探道:“露西塔?”
“怎么?”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也听不见我说话了。”
没想到德尔菲娜反应这么敏感,露西塔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她忽然意识到,当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听得见看得见自己,也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某种程度上,倒和自己有些相像。
“对不起,”露西塔说:“以后我都会回答你的话的。”
德尔菲娜没想那么多,很大度地挥挥手:“没关系啦!”
大概是露西塔在山洞口站的时间有点久,嘴里还咕哝着什么,斯塔夏终于看见了她。
她站在暮光下的山洞口,身形模糊,背后似乎跟着一大群翕动的飞鸟。
是的,飞鸟。
斯塔夏惊异地看过去,唤了她一声。
露西塔摸了摸手上的一只小小的红襟鸟,说了些什么,红襟鸟就在她身边盘旋了一圈,拍拍翅膀落在了山洞口的一棵低矮的酪梨树上。
她走了进来。
斯塔夏抬起头,神色惊异:“红襟鸟——”
“介绍一下,”露西塔指着洞口的五角枫上落满的群鸟,微微笑道:“这些朋友会是为我们分发药方的信使。”
斯塔夏张大了嘴巴,凯尔茜的瞳孔里也闪烁着暮色里的微光:“真神奇。”
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写满字的叶子,眨了眨眼睛。
靠着空间里的食物和水,她们在这里停留了两日,大堆的树叶被鸟儿搜罗进来,写上珍贵的笔迹。
微微泛红的枫香叶、深绿的厚实酪梨叶、大片的黄绿交杂的桐树叶,以及一簇一簇的七叶树叶子。
这些树叶上写满了深蓝色的纤细字体,在灯光下密密地映照着,反射出微弱的光泽。
她们想要将药方传播开来,但又缺乏纸张,就想了个办法,把药方写在了树叶上。
恰逢这个时节、这片地域,完整漂亮的阔叶满处都是。
第三日傍晚,露西塔放下笔,捡起一片枫香叶,看了一遍,朝斯塔夏以征询的语气道:“或许,这些应该差不多了?”
斯塔夏点点头。
露西塔没有耽搁,抱着一捧树叶来到了山洞之外。
鸟群盘旋着,各自衔了一片叶子,呼剌剌朝天上飞去。
露西塔闭上了眼睛,意识附着在一只红襟鸟上,俯瞰这片深红浅碧的森林。
576年的六月,群鸟在日暮中从天边出现,降临瘟疫下濒死的格兰德城。
它们衔着写满了神奇药方的树叶,在格兰德各处的上空丢下,在这座灰色的城市下了一场深绿浅红的叶雨。
这是人们已经多少年没呼吸过的、森林的气味。
群鸟盘旋着发出回巢的低鸣,又四处散去,迎着暖融融的烟霭和流岚,消失在了远处的山林里。
这一天被后世称为六月奇迹。
流浪者埃珀正躺在茑萝街的街角歇息。
她用上次给人带路赚到的银币过上了能吃饱的日子,每天吃最便宜的粗麦面包,几枚银币甚至足够她半个月不再挨饿。
而半个月后?瘟疫之下,恐怕到那时候她已经病死了。
这样一想倒也不错,起码做了个饱死鬼。
这时候,她刚吃了一片用作晚饭的面包,躺在新买的薄褥子上休息,忽地从晚霞中飞出一片乌压压的飞鸟。
她惊异地扬起头,就见大片大片新鲜的树叶从暮光里飘落下来,恰巧有一片落在了她脚边。
群鸟洒完树叶,很快盘旋着离开了,埃珀却看着天边的烟岚看了很久。
她捡起脚边那片已经是深红的鸡爪槭叶,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深蓝色细体字母。
埃珀是认得字的,早年她的母亲教导过她,在她还没成为流浪者的时候。
“瘟疫治疗药方:艾蒿叶汁一令、稗草粉末半令、车前子花瓣两片、成熟荨麻叶一片、野苹果半令、成熟的牛膝草根一条、一枝黄花苞一颗。其中,艾蒿稗草粉末在研磨前需要煮沸晒干。将上述药物混合在一起,加入半升水熬煮至药液减半即可。要注意,稗草粉末要在加水煮开后再加入。——来自医生卡伦.安娜斯塔夏。”
埃珀深褐色的眼里颤动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药方!上帝啊,她们并没有被放弃,对吗?
她从内衣袋里翻出珍惜保存着的两枚银币和三枚铜币,朝隔壁悬铃街心的普丽玛薇医院走去。
如果能活着,又有谁愿意死去呢?
茑萝街42号,城主府。
普丽玛薇盯着手上的一片泛黄的乌桕叶,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几乎要把叶缘捏碎。
周围的侍男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沉凝良久,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将乌桕叶拍在桌案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卡梅伦……”
她刚刚已经派侍从在书房的贵族谱系里仔细地查过一遍,在垦丁几百年的历史里,贵族们更迭过几代,但从始至终都不存在“卡梅伦”这个姓氏!
自己垄断药方的计划就这么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给毁了。
更有甚者,她握着这样的药方,居然直接用这种方式将药方向整个城市公布了!
那个卡伦家的小姑娘居然也肯?
为今之计,只有……
普丽玛薇眯了眯眼睛,将手里的树叶揉皱在手里,摩挲着自己手上金色的家族戒徽。
无数的树叶落到了大街上、落到了中产家庭后院的水缸里、落到了贫民窟泥泞的土地。人们惊呼着推开房门,捡起掉落的树叶仔细端详。
识字的,读到一半就惊呼出声、喜极而泣;不识字的,拿着叶子敲开了受过教育的邻居家的门。
无数在绝望中浸淫已久的人推开家门,朝药铺涌去。
西边的森林里,露西塔伸出手掌,胸口长着橙红色羽毛的红襟鸟就落在她手心,小小的一只,歪着头看她。
斯塔夏立在旁边,看着可爱的小鸟,也不由得露出会心一笑:“我和凯尔茜商量过,等此间事了,我和凯尔茜就不回去了。”
“怎么?”露西塔有些诧异地看她:“伊尔塔特不好吗?”
斯塔夏摇摇头:“但我们是人类。”
“梅维斯也是人类。”
“那不一样。”斯塔夏说:“她无牵无挂,而我……和凯尔茜,在这个世界都有牵挂不下的东西。”
“什么?”
“我们本可以有更好的医学,人们却依旧生活在依靠迷信和经验治疗疾病的蒙昧中。我研究了半辈子这个,却不能让人们过得更好,那我研究它还有什么意义?为了老死以后带到坟墓里吗?”
“我要留在这里,不管在哪里都好,做我该做的事。”
露西塔眼神微动。
“值得尊重的选择。所以,凯尔茜跟你一起?”
“不,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凯尔茜扶着山壁走了出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露西塔回望过来,微微诧异:“洗耳恭听。”
“你们不好奇,这座城里现在正发生着些什么吗?”
顺着凯尔茜的目光,露西塔望到了格兰德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