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聚集在药铺和医院的门口,而医院大门紧闭,守门的骑士手里握着冷冰冰的剑,剑尖对着平民,用冷漠的口吻说:“艾蒿十个金币一令,稗草十个金币一令,车前子和野苹果二十金币……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人群静默了一瞬,顿时哗然。
这样的价格,比起平时几乎翻了几十倍!
对于中产阶级来说,这样的价格属于虽然昂贵,但咬咬牙能支付得起的程度。她们凭借庄园租金、工厂利润以及体面的职业,每个月大约收入上百来枚的金币,吃上几剂药,也不过用空了一个月的收入。
但对于贫民来讲,即使是经济状况稍好些的,在工厂里做工的收入也不过每日一枚银币上下,都是用铜币结账,有些甚至连金币的影子都没见过。
如果是正常价格的药物,她们中的多数人拼拼凑凑咬咬牙还能买两剂,而现在,或许她们不吃不喝攒一年才能攒够几十个金币用来抓一剂药吃。
而对贫民们来说,攒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即使是最便宜的面包也需要一个铜币,粗麦面包更便宜一些,一个铜币两块,但连麦壳都去不干净,吃在嘴里只会把嗓子拉得沙哑干疼。
要想吃饱,每天一枚银币的收入几乎都是转手就消失。
这样的收支比例,指望贫民手里有积蓄,几乎是天方夜谭。
体面的中产们虽然不满,但还是挤到了前面,掏出钱袋准备付账——也许这是她们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和又脏又臭的贫民挤在一起,但此时她们脸上除了隐约的愤懑,还有一些庆幸和微妙的优越感。
一项权利,得到的人越少,越能制造这样的优越感。
看啊,只有她们能付出足够的金钱,在危难来临之际购买到自己的生命权!
也许是亮晃晃的金币刺伤了人们的眼睛,本来散散落落站在医院门外的贫民们慢慢聚集到了一起,冷眼看着上方喜滋滋进门的上等人和“铁面无私”的守门卫兵。
最前面的是那个在十里贫民窟都能算得上有些威望的工会会长,一个满头乱糟糟金发、如同不修边幅的狮子一样的中年人,爱尔珂。
抱着药匣喜滋滋走出来的一位女士刚迈出大门,冷不丁一抬头对上爱尔珂雌狮一般冷漠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别扭地低下头,抱着匣子匆匆挨着墙离开了。
被拦在外面的人群依旧嗡鸣着,气氛像一壶逐渐升温的水,渐渐焦躁起来。
终于,不知是谁的声音突破众人的私语,回响在暮色昏沉的街心:“反正怎么都是死,跟你们拼了!”
这声音尖细,如同一根银针破空而来,刺在灼热的空气里,发出“叮”的一声细鸣,气氛瞬间冻结。
接着,水开了。
蒸汽顶开了壶盖,滚烫的开水涌动了出来,“滋滋滋”浇灭了炉火。
人群沸腾。
“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这十几个吗?反正买不到药也是死,还不如拼一把!”
“姐妹们上!砸烂这个门,她们不给,我们就抢!”
工会会长爱尔珂一颗心沉入谷底。
她知道,这是最适合冲上去的时候,错过这样的时机,人们理智回笼,再想遇到足以让人们跨越阶级恐惧的愤怒情绪,去反抗这一切,就是难上加难。
这种骨子里的恐惧和避让已经深入每个贫民的血液,那是她们一出生就要面临和被世界教导的东西——驯服。
因此,尽管人们没做好准备,尽管一切突如其来,尽管大家手无寸铁,冲上去就注定有很多牺牲,她还是高举手臂,在身后众人的瞩目下,高呼道:“我们早就受够了!上,我们自己救自己!”
她们和城主紧急派来的一支巡查小队扭打在一起。
面对人群的愤怒,即使守卫骑士们全副武装,还是被人海战术夺下了长剑,揍得生死不知,被人丢在门口。
当然,死伤不可避免,对手无寸铁的贫民而言更是如此——不少人被剑砍中,当场气绝;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被戳了很深的口子,血流不止,和这些生死不知的守卫骑士一起躺在路边。
她们的剑也不知道被谁拣去了,还有她们制作精良的盔甲——那可真的是值钱的东西,也被人扒了下来,只留下柔软的亚麻做成的常服,浑身上下都失去了防护,无一幸免。
而进入药铺的人们,在满柜子的药材面前,却开始扭打成一团,药材掉了满地,在人的脚下被碾成粉末或翠绿的汁液。
其姿态之生猛,几乎看不出是生了重病的人。
要知道,需要药材的人很多,但药铺的药材是有限的。她们没有提前确立一个足够有效的分配制度,会产生这样的争端,实在是意料之中。
好在她们还有一个足够有威望的领袖——爱尔珂。
爱尔珂拖着病体爬到了柜子上,双手握成喇叭状,向下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停一下,停一下!这些药材我们统一管理,按照病人需求分配,谁的都不会少!再打下去,药材就全被踩烂了!”
爱尔珂多年积威,大家多是愿意信服她的。更何况,刚才也是爱尔珂率先带领大家冲锋,身先士卒,不见有任何私心的样子。
人群慢慢停了下来,都愿意听她继续说。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爱尔珂是最坚定的工会会长,那些工厂主的胁迫和利诱都没有使她倒戈,而是始终在为工人和贫民争取实际的利益。
当然,她们的诉求有时有用,有时没用。一些比较引起人们太强烈愤慨的诉求会被折半解决,一些“太贪心”的要求总是不了了之。
毕竟就算她们吵得再凶,权力依然不在她们手里,除了用工会进行“闹事”,她们别无她法。
而这一次,是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一次“闹事”。
她们已经做好了接下来被城主责难的准备,针对她们的各种政策又会收紧,就像工厂每次让出一点利后又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一样。
但这次爱尔珂说:“我们自己组织起来。”
这是爱尔珂在门前被拦截时就已经打好的腹稿。
药材从哪里来?
周边的山林采集、自家药田种植、去附近城市进口。
这么多人需要药材,药材不够用,就算再优化资源配置也是不够。
因此,在统一分配的同时,还需要想办法开源。
这一切都需要组织。
当然,这个组织很粗糙,还是临时的,目前只依靠爱尔珂的信用在管理,只是一时之计。爱尔珂说着,心里已经开始谋划长远的发展。
凯尔茜说:“愤怒能让人获得一时的力量,但不是长久之计。她们靠愤怒可以活过这一次,但也一样会死在下一次荒谬的压榨和□□中。”
“当然,有组织是好事,但一个组织连她们最终想要什么、该怎么去要都不清楚,最终只会被打散,称为贵族脚下的又一滩污血和功绩。”
“她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露西塔冷不丁地问她:“你是什么人?”
凯尔茜微微一愣,旋即笑了:“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了。”
“人类世界十年前有三个国家,死去的那个叫伊顿,那是我的故国。我的母亲是玛丽六世,我是她的第三个女儿,在国破的最后三年做了三年的王储。”
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时候,凯尔茜这个名字传得还是挺远的,她们还给我起了一些绰号。我以为我不隐瞒我的名字,你会知道是我的。”
斯塔夏插嘴:“暴君、血腥王储。”
“闭嘴,好丢脸。”
“扑哧。”
爱尔珂从来没有这么烦闷过。
距离她们攻击骑士队、抢夺药材以来,城主已经调来了第三波侍卫队要惩戒和镇压她们。
一开始,她们凭借着抢来的铁剑和装备、以及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三番五次地打退了那些人,盘踞在贫民窟,看起来似乎日益壮大。
由于药物得到了充分公正的分配,瘟疫很快被控制住,局面渐渐稳定下来。随着身体好起来,人们的生产生活也逐渐回到了正轨。
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快要走到绝路了。
那些侍卫队只是表面,城主不会做那么蠢的事,三番五次送人来给她们折损。
爱尔珂编制的临时领兵小队,那些壮实聪明的小队长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利诱。
城主给她们提供了一条回头路:称为临时骑士,拥有体面的职业,从此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更何况,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工厂的工人,包括她自己。失去了工作,她们很快就变得更加贫困,这片被选为基地的贫民窟此刻仿佛成了囚禁她们的囚笼。
人心浮动。
格兰德城邻近,法洛斯城。
斯塔夏在暗黄色的牛皮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将信纸折起来放进信封里。
凯尔茜在一旁帮她烤好了暗红色的火漆,倒在信纸口上。斯塔夏取下自己的家族戒徽,重重地印在上面。
冷却后,斯塔夏收起戒徽,信封口印着一块圆形的印章,鲜艳的红色,印着的是一钩弯月、几点繁星。
“卡伦”家族的家徽。
“这样就好了。”斯塔夏递给露西塔:“我用家族的名义向王都春之塔中的一位导师写了推荐信。你可以和自己的申请信一起寄出,之后可能会得到去春之塔学院学习魔法的机会。”
露西塔把它珍重地收到储物空间里,认真地道谢。
她确实对魔法塔很感兴趣,不知相比五百年前的魔法书,现今重新开始发展的魔法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步。
斯塔夏摇摇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非人类也可以觉醒魔法天赋,但这样的怪事很显然就发生在露西塔身上了。
考虑到全大陆最优秀的魔法系统教学就在魔法塔,斯塔夏拿出了自己从家里偷出来的家徽戒指——姐姐估计以为是丢掉了,大概早就打造了一枚新的——替露西塔写了一封推荐信。
要知道,那是个只有贵族后裔才能进的地方,而斯塔夏的姐姐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俨然已经又恢复侯爵身份和领土,称为垦丁国王的肱骨之臣了。
七月流火,风声渐紧,爱尔珂也添了衣服。
毕竟,这是她最后一次穿这件外套了。
这是母亲给她做的,她穿得很珍惜,缝缝补补穿了十年。
她紧了紧外套,低声喃喃:“妈妈……”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弥漫着血腥气的绞刑架。
在台下的,是半个月前同她一起抵抗护卫队的邻居和朋友们。
她看到了黛丽拉。
黛丽拉紧紧地盯着自己,握紧拳头,眼里有若隐若无的火焰。
她安抚般地笑笑,又环视她别的同伴。
她们眼里有惋惜,有愧疚,也有庆幸。
有的人不敢看了,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而爱尔珂最后的念头却是:“闭上眼睛也没有用。下一个,就是你。”
鲜红的血转为暗红,绞刑架上又添了一位冤魂,日光从南向西,渐渐疲败下来。
格兰德城入夜,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重新开放的格兰德,新闻流转到了法洛斯城。
“你为什么不帮她们?你可以的,我知道。”斯塔夏握着今晨的新报,抿唇问露西塔,眼里满是困惑。
“我帮不了,斯塔夏。”露西塔叹了口气。
“为什么,你明明……”
“你是说帮她们抢夺药物吗?可是她们自己就会抢夺,而且她们夺过来了。”
“但是她们最终失败了!”
“有了我,她们依然会失败,最多撑的时间久一点。”
“但、但是……”
“还是你是说,帮她们杀了城主和工厂主?”
斯塔夏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我做不到。”露西塔说着,斯塔夏眼睛一瞪,刚要反驳,露西塔就话锋一转:“我只能杀掉普丽玛薇,不能杀掉城主。你明白吗?”
斯塔夏颓然地跌在椅背上。
凯尔茜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发梢:“只有她们自己,能杀掉城主。”
而她们失败的原因,是她们目前还没想到杀死城主的办法。
“我知道了,”凯尔茜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眼望向远方的街道:“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这个,‘如何杀死城主’。”
在法洛斯盘桓了十来天,凯尔茜休养得差不多了,露西塔也放下心来,提出了告辞。
两人没有挽留,大约也知道人类世界对于伊尔塔特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德尔菲娜叽叽喳喳:“你家很远吗?那地方美不美?”
“很远。”露西塔走在火车站,仿若自言自语,周围的人陆续投来异样的眼光,她却不甚在意:“很美,那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
“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后面真的要好好种地!露西塔,你还记得你的小羊吗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