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划破了迷蒙的晨雾。
在法洛斯城的碎石码头附近,零零散散的船只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晨雾未尽,城市才开始慢慢苏醒,街上少见行人,但码头上已经提早热闹起来了,卸货工来来往往,趁着早起的时间为一家人多挣取一天的晚餐。
码头不远处就是许多面包店和酒馆,门外的阳伞、小木桌和整齐的木门廊,大门紧闭着,玻璃橱窗里摆着香甜柔软的面包。
尽管卸货工们天天从这里经过,但大多数商店的门都不为她们敞开,而是只欢迎那些坐船抵达这里的、体面的旅客。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无数河流的支线在此交汇,就像无数人的生活分明泾渭分明,在这里却仿佛短暂地交叉在一起,显得十分繁荣。
小小的“姜花号”停在了法洛斯城的码头边。
一名水手在还有些凛冽的晨风里站在甲板上,朝码头边的卸货工头挥手喊道:“嘿,丽达!”
卸货工头慢半拍似的擦擦汗,转过头来,看见熟悉的姜花号就笑了:“梅格!好久不见。”
姜花号来往在法洛斯城和蒂罗尔城已经好几年了,常年在船上的水手在法洛斯码头也都有了几个相熟的朋友。
下了船卸货,分别已久的几个姊妹在酒馆小酌一杯。如果什么时候喝飘了,也许还有额外的船票、卸货优惠价掉落。
待乘客下得差不多了,一群羊“咩咩”叫着从甲板上排队走了下来。
一个卸货工手上的袋子“啪嗒”掉在地上。
她有点呆愣地侧过身去,给小羊让路——即使被震惊了,她残存的理智还是记得给船上的乘客让路这条准则。
要知道,这年头坐得起船的,都不怎么好惹。
于是小羊们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在码头上逛了一圈。
码头上鱼龙混杂,但她们依旧吸引了众多若有若无的目光。
赶着羊的几个衣着奇异的人看起来像是从异国来的,不像是那些乡下的农民和牧民,大概养羊是什么奇怪的地方风俗吧——基本没出过城、识字率也不高的卸货工们只能这样猜测。
行商们见多识广,依然猜不透这到底是群什么人:说是贵族,却没有随从;说是中产,却赶着羊群;说是贫穷的农民,却有种仿佛坐拥四海的气韵。
她们在售票处买了转船的车票,就一直在码头边面包店外的阳伞下坐等到了中午——面包店不许小羊进去。
一天中太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正是卸货工们短暂的休息时间。
这时,她们得以放下肩上的货物,三三两两地找个阴凉处坐下歇脚。
贩卖黑面包和粗盐馅饼的少年们背着竹筐来到码头上,迎接她们每天交易量最大的一桩生意。
这些孩子的面包和发酵干饼都是自家做的,敲起来有点梆硬,口感也不会太好,好处是用料实在,且比码头边的本就简陋的面包店还要便宜一点。
相当一部分贫穷的卸货工会因为这点差价而选择她们的食物,尽管更多的会在那些专门面向卸货工开的酒馆里享用滋味更足的一顿午餐。
卸货工们一拥而上,那些装着面包的背篓很快被一扫而空。
少年们收获了可怜的铜币,而工人们获得了廉价又足以饱腹的食物,两相得宜。
人来人往之间,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巡查员来了!”
这一声仿佛在沸腾的人声里滴了一滴油,劈里啪啦地四溅开来。
那些孩子一哄而散,还没收到的铜币都不要了,背起竹筐撒腿就往外跑。
一时间人仰马翻,几枚亮晶晶的铜币掉落在晒得干燥的码头土地上,荡起细微的灰尘,但很快又被卸货工旁若无人地捡走。
一个身形有点瘦弱的女孩子没跑太远,就被闻讯而来的巡查员堵住了。
她脸上显露出一种惊惶的神情,连汗也不敢擦,战战兢兢地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币并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递过去:“大人,这是我今天赚到的全部了。”
这种纸币是新王践祚后发行不久的,面值细化到了“苏”,一枚铜币为十苏。
这给贫民之间铜币以下的交易带来了便利,人们自行创造的交易方式很快被规范起来,开始统一使用这种纸币。
可惜的是,它在中产及以上的阶层推行得并不顺利。
王权式微,新货币的效力并不能使大贵族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使用旧的金属货币依旧被看作是体面的象征。
巡查员接过点了点,露出个勉强的神情,正要说些什么,神色忽然僵住。
默了默,她摆了摆手,用生硬的语气说:“你可以走了。”
女孩抬起头来,不明所以间,反应倒是很快,急急地鞠了一躬,撒腿就跑。
等到女孩跑得不见踪影了,巡查员才揉了揉脖子,露出个迷惑的神情。
在无人注意的街角,女孩停下步子,一边喘息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三枚铜币。
奇怪了,今天那个大块头怎么没追根刨底,搜她的身了?
她攥紧手里的钱币,脸上不自主地露出个微笑,加快了步子。
露西塔收回目光,斜斜地倚在阳伞下的椅背上。
她原想把巡查员收来的钱还回去的,只是未免太反常吓着那孩子,就只是将那孩子放走了。
刚刚还愤怒起身的琳妮娅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朝她眨了眨眼,露出个“我都懂”的表情。
露西塔摸摸她的头发,柔和一笑。
看着琳妮娅重新拿起桌子上的烤甜菜,露西塔转过头去,问旁边拼桌的一位老女士:“阿姨,您知道巡查员是什么吗?”
这是个头发已经半白的女人,穿着整齐的风衣外套,圆片老花镜,旁边靠着一根镶银手杖,银片在漏进来的太阳光反射下显露出柔和的色泽。
她正慢慢切着盘子里的一块熟肉。
闻言,她转过头来:“巡查员?啊。”
她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忙乱的码头一眼,继续切她的肉:“你是说哪些‘巡查员’?是那些廉价面包店雇佣的,还是码头管理人员手下的,或者是自己乱窜来自封的呢?”
露西塔哑然。
老女士倒是打量了她们一番,挑眉:“第一次出门?”
露西塔点头:“嗯。”
“年轻的孩子们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老女士说:“我在十六岁的时候,也出于好奇离开了家门,用了十年的时间周游大陆。”
她仿佛来了谈兴:“你一定会想,蒸汽火车、轮船,用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将你从大陆的一头送到另一头,为什么我会花费整整十年?”
琳妮娅从露西塔的身后探出脑袋来:“是呀,为什么呢?”
德尔菲娜的灵体盘坐在餐桌上,维尔蕾特也饶有兴趣地看过来。
尽管精灵王的年龄是这位女士的不知多少倍,但总也有她不够了解的事物,尤其在一个她并不属于的时代。
“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蒸汽火车。”
她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在几人有点呆滞的神情里哈哈大笑:“骗你们的。”
“因为我也总是有很多问题。它们让我不得不停下。”
“什么是巡查员?”她喝了一口有点冷掉的红茶:“什么是荆棘红?什么是精灵宝石?愚人船在何处?群鸦塔又在哪里?”
“这个世界就像维克托黎中心那座举世闻名的佛罗卡特古堡,百年前的木造建筑,看起来恢弘壮丽,走近却发现都是虫眼,碰一碰就倒了。”
说起精灵宝石的时候,维尔蕾特的眼里现出一丝冷光,但很快又消散下去。
“尽管……到最后你发现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年轻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对世界产生的影响。就像我,最后也只是坐在这里喝下午茶,逗一逗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罢了。”
老女士放下茶杯,搅拌勺碰到杯壁,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转过头与露西塔对视的一瞬间,那双宝石一样钴蓝色的眼睛沉凝了一层幽深的雾,仿佛寒冬黎明的玻璃窗结满整夜的霜花。
“您看起来对这个世界失望极了。”露西塔总结道。
“而你们依然抱有相当大的期待,哦,对于像你们这样的孩子来说,这毋庸置疑。”
“倒也不是吧。”露西塔想了想:“我们只是出门旅行而已。”
“至于别的?”
“当好一个观众就是了。”
“我真不知该说你清醒还是麻木。”
“也许我只是头脑简单。”
“噢,孩子。”老女士失笑:“好吧,也许我真的老了,跟不上这一代人的想法了。”
“依旧感谢您的忠告。”露西塔微微欠身。
“每个大人对孩子都有这样的义务。”
老女士不再说什么,起身结了帐,拿起她的手杖慢慢走远了。
法洛斯城的特产是烤奶皮和糖浇卡维萨。
烤奶皮是卸货工和纸盒厂的工人们也能奢侈一把的便宜点心,在码头附近的面包店随处可见。经过发酵过又烤出的奶皮微微泛着酪黄色,表面皱巴巴的,散发出浓郁的奶香味。
糖浇卡维萨是一种经过烹制的肉饼,由羊、牛肉糜打成,里面加了洋葱和莳萝碎,最后浇上现熬的珍贵枫糖浆,最宜趁热吃,不宜打包和隔夜,是体面的商人和议员家庭餐桌上的常客。
琳妮娅爱上了这道糖浇卡维萨,于是维尔蕾特交待她在码头边看起来最干净的那家餐馆打包了几份特色食物,偷偷用空间装起来——有空间在,她们可不必担心枫糖浆会冷掉。
琳妮娅“噔噔噔”地抱着一袋子满当当的食物从餐馆里跑出来时,她们要等的“白鹳号”也到了。
“白鹳号”行驶在歌罗河上。
歌罗河是垦丁境内最长的河流,发源于南部,半个维克托黎都坐落在歌罗河上,是四方抵达王都最常见的航道。
这时候的轮船抵达时间并不太准确。买票的时候,她们最多只能知道“白鹳号”今下午能到,不能知道准确的预计时间。
好在她们没有等太久。
这时候的阳光已经弱了一些,行走在码头上的人们已经能拉下明显的人影。
很多年后,卸货工丽达都很难忘记这一天——在一片金色的世界里,那一行人迎着光线,踏上了前往歌罗河上的船只。
噢,还有那标志性的羊群。
那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
在女性是天然同盟的世界里,年轻女孩很容易就能感受到来自世界的善意——整个世界都在帮助她们的监护人教导下一代,因为她们是世界的中心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