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罗河曾经不叫歌罗河。
在垦丁获得战争胜利、吞并伊顿的时候,国王为了庆祝国家的胜利,为这条斜穿大陆、拱卫新都、养育了无数黎民的河流重新命名,名之为“荣耀”。
从此,这条大半在垦丁境内的荣耀之河成为了四面连通垦丁王都——维克托黎的交通要道。
在战争时代,它为垦丁运输物资和军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到了和平时代,它是重要的贸易通道,无数黄金和丝绸经由歌罗河运往王都,成为爱普莉王宫和林立的城堡里的、那些宴会上的装点。
而对于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平民来说,歌罗河作为大陆上目前最大的淡水河之一,一路养活了沿途两岸无数的城市、小镇和乡村,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
诗人们咏唱她,作曲家们歌颂她。
在维克托黎中心那座恢弘的音乐厅里,名为《歌罗河上的黎明》的那首曲子成为了传世的经典,无论演奏多少次,人们依旧能闭目细听,感受音乐的美妙。
“白鹳号”在歌罗河上行驶了近一个星期,越往北去,春寒越重。
北方的冬季仿佛还未完全过去,在南方已经万树爆青的二月,早晨起来,还能看到舱室的窗子上凝结的薄冰花,用手一抹就成了一滩水。
已经快要抵达维克托黎了。
露西塔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推开房门,走上甲板。
此时晨雾正浓,周围水烟茫茫,隐约看见在岸边坐落着的沉睡的城市河笼罩着迷雾的远山。
白鸟点水,水声欸乃。
露西塔深深吸了口冷气,料峭的寒风彻底让她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
站了不多时,却见着远处似乎有一艘船在靠近。
露西塔的注意力被这艘小船吸引了过去,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它彻底进入视线,才看清是一艘小小的、破旧的木制单桅船。
她一时有点迷惑。
要知道,在歌罗河这个交通要道上,最先进的轮渡不断往来,就算是帆船,也是体积比较大的三桅船和双桅船。
但眼前这艘船,不仅体积看起来不太大,样式也非常老旧,更像是那种乡镇中的渔民捕鱼垂钓用的。
渔民怎么会在歌罗河捕鱼?
在一边整理船锚的水手替她解答了疑惑:“这不是渔船,是往返这几个城市之间的愚人船,我们看到都会绕道走。”
“愚人船是什么?”
“嗐,顾名思义咯,船上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疯子。精神病院装不下,就给放到这艘船上来飘走。她们时不时会在哪个城市停留一下,弄一些食物什么的,就这样活着。”
“啊,这样?这样能活多久?”
“活不了太久的,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能白给她们那么多吃的。”
水手闲聊般地说着,放下手中的船锚,冲船尾的同事吆喝一声:“等等,马上就来!”
忙碌的水手继续投入了她的工作。
露西塔望着那艘船。
愚人船没有舵手,甲板上也不见人影,一眼望去像是中世纪传说中的幽灵船,穿过迷雾缓缓游荡到眼前。
船工大概早已抛弃了这群可怜的疯子。
这时候的风是有些柔和的西北风,愚人船跟着风顺着水流向南飘去,好在“白鹳号”是有人驾驶的,小心躲避之下,倒是没有发生撞船的危机。
两艘船交错而过。
错身过去时,露西塔疑心自己听到了隐约的清唱。
她的目光顺着漂远的单桅船,落在那一座有点简陋的船舱里。
破破烂烂的皮帘子垂下来,即使是最近的时候,也看不清船里的情形,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影。
但她确然是听到了——有点沙哑的、阴沉的低唱,仿佛年迈的老人在餐后的夜晚围炉讲述的声音,渺渺然地,渐渐明晰起来。
仿佛游荡着的五线谱从船舱里升腾而出,一颗一颗音符粘连在五线谱上,在空气里摇曳着,又随着风和空气渐渐消亡。
在露西塔耳朵里里,“声音”在某种维度上是可以具象化的。
那歌声很低,实在传不了多远。
露西塔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在手指将要碰到线谱的时候,它完全被风吹散了。
她收回手,捻了捻指尖,又回望了远去的愚人船一眼。
在宽阔的河面上,晨曦未出,水烟迷离。
愚人船消失在水烟里,渐渐地看不见了。
她低头问刚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琳妮娅:“你听见了吗?”
琳妮娅眼里闪烁着晶亮的光:“当然!”
人鱼的听觉是最灵敏的,琳妮娅“噔噔噔”地跑回船舱,去拿她的纸和笔:“虽然没有听全,但我能听出来,这是一首足够精彩的作品!”
忙碌的水手重新绕到了船头,露西塔叫住了她:“愚人船里只有疯子,没有别的人吗?”
“原本是有的,大人。”水手再一次被打断了忙碌,有些许不耐烦:“原本船上都是有船工的,但是谁愿意和疯子待在一起呢?很多船工拿了政府的一笔雇佣费后,将船开到远处,就搭载别的船回到岸上,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人会查这样的事。现在船没人开,也只能在这儿漂着。或许,指望那些疯子自己开?”
水手笑起来。
露西塔抿了抿唇。
别的她不敢肯定,但刚才唱歌的人,不太可能是个意识混沌的疯子。
那是一段尽管低沉,却清晰进入她耳朵里的、完整的旋律,满怀着歌唱者的情绪。
忧愁、迷茫、向往、痛苦,仿佛来不及越冬的椋鸟在雪地里望向天空的最后一眼。
“它死在来年春天降临之前
新生的椋鸟辗转唱着哀悼的歌
在第二个冬天降临之后
依旧歌颂着北风和树间大雪
……”
她低低地哼唱了一遍,又看向愚人船消失的方向。
被放逐的疯子,也会唱这样的歌吗?
一天后,她们抵达了此行的终点。
维克托黎不愧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相比同样繁华的格兰德,它的建筑风貌显得更加整齐有序、威严厚重。
上次她们去格兰德的时候,正是瘟疫肆虐的大萧条时期,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人类城市的繁华图景。
不同于格兰德有点杂糅的建筑风格,维克托黎的建筑风格非常统一,表现出明显的巴洛克倾向,多是二三层的横排平拱楼,有的已经换成了砖木结构,有的依旧保留了洁白大理石作为建筑主材,具有优雅的装饰线条和紫荆纹铁窗。
精巧的小型人像雕塑安插在凸出的柱顶和平台上,它们的瞳孔上贴着金箔——露西塔隐约怀疑这与她们远古历史流传下来的巨龙崇拜有关。
这与书本上的维克托黎给露西塔的印象不太一致。那个在二十年前还在被称颂的庄重朴素的城市,现如今修修补补,已经增添了无数繁冗的装饰,看不出本来面貌。
能依稀看见旧日光景的,也就是那些高耸的教堂和修道院了——在低矮连绵的建筑顶线之间,不时出现的几座高耸的哥特或罗马式建筑,创世神的教堂、或是住着修男的修道院。高高的尖拱、门廊上的座钟,给整个天际线增添了一段跳跃的韵律感,又仿佛教义中的清规戒律,庄严地镇压着人间的欲望。
街道已经十分宽阔,但还是难以避免地拥挤,罪魁祸首就是中间那辆公共轨道马车。
轨道马车急促地响着铃,那是大多数小商人和职员们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即使是蒸汽火车也不能替代。
小型的私家马车是贵族和大商人们的出行工具,坐在马背上的、蹬着骑士礼靴的往往是贵族女子,她们陪同车内的兄弟或长辈来逛街、或者是去哪一座城堡参加舞会。
在马车之间,便宜得多的人力车也夹杂其中,这种车辆的客户主要是那些财富不够却又需要维持优雅的落魄贵族男子。
同是男子,有的坐在人力车的后座,有的却和那些满身臭汗的女人一样在日头下拉车。他们不仅需要趁年轻贩卖自己的力气,甚至因此锻炼出了一身肌肉,牺牲了最重要的美貌,成为年轻女男恋爱活动中被剩下的那一批。
平民们在街道上扮演的角色正是如此。
上等人在这里挥金如土,下等人在这里维持生计。道路的两旁分布着她们维持生计的摊子,木制的小推车上摆着木板架——卖花的、卖菜的、卖面包的、卖糖果的……
会在这样的小摊前停留的,除了从轨道马车上下来的职员们,就是同样勉力维持生计的工人们了。
有马匹在街上行走,露西塔的五只小羊也显得不那么显眼了,更多的人们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充其量也就疑惑一下这卖羊的穿得还挺讲究。
真的有人凑过来问:“这羊怎么卖?”
露西塔摇摇头,一边解释着“不卖”,一边拉着最小的琳妮娅扎进人流,一路问旅馆的位置。
维克托黎最大的旅馆就在这条街上,玛瑙街11号,门楣上钉着大型的椭圆木牌,上面用规范的花体写着烫金的一行店名:白珍珠旅馆。
它不愧是维克托黎最大的旅馆,经营范围十分广泛,上至大商人专供的高级套房,下至贩夫走卒的低矮单间,都有不同的服务提供,成功地让当地人提起旅馆就是白珍珠这家。
当然,这样的旅馆给职员和商人们住一住还算足够,但东城区那些真正的王公贵族们甚至不屑投来一个眼神,毕竟消费水平有巨大的差异。
正常的中产阶级,一个单身女子一年不到五百金币就可以过得很丰裕,但五百金币在真正的特权阶级那里也只是一套一次性裙子的价格。
据说白珍珠旅馆在东城区有一个专供贵族的分店,传言中装饰得极尽奢华,在贵族圈子里也是广受好评的,这都是外话了。
总之,露西塔牵着羊走进去之后,才发现此处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旅馆居然有专门的后院和羊栏安置她的羊!
当然,那看起来是封闭的马棚,据服务生说,这里是专门安置客人马匹的地方。平日里大生意不多,这里也就一直有空位。
暂时解决了住宿问题,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白珍珠旅馆的前厅就是一处足够精致的酒店,在劳顿数日之后,她们决定稍稍奢侈一把,在这里享用她们来到这里的第一顿正餐。
烤羊排、蘑菇汤、春季特供芦笋沙拉……
餐刀划盘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在一片寂静里,薄红的夕光大片地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她们的餐桌上。
门外的人流依然熙熙攘攘,没卖掉的新鲜蔬菜开始打折,新鲜的鱼儿在水盆里的动作开始缓滞下来,也被标上了打折的牌子。
专挑这个时候出来买菜的家庭煮舅们结伴挎着菜篮子出了门,家里远的小贩们开始收摊。
夕晖要收尽了,一切还在涌动着。
在这座城的各个地方,无数幸福的、更多痛苦的,都在此刻一一发生。
这里是维克托黎,被荣耀之河拱卫着的、胜利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