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日记的视角不太清晰,内容也有很多语焉不详的地方。
关于弗兰卡的生死、来时那艘愚人船与愚人船的歌声,其间的联系,露西塔总是放不下。那段在河面飘到她指尖的五线谱,如同沾染了不知名的魔力,引着她一脚踏进了茫茫大雾中。
露西塔来到了维克托黎最大的精神病疗养院。
春之塔的校徽是她敲开疗养院大门唯一的敲门砖。这枚敲门砖是很有用的,能拿到它的人至少都是侯爵的直系后代,而且是前途十分远大的后代。
尽管露西塔不是院长所见过的任何贵族,没有任何家徽证明和高贵的姓氏,但一枚校徽甚至可以让院长惮于质询这些。
露西塔先细细问了愚人船的事。
据船工说,愚人船上的“船客”都是精神病院放不下的人。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
疗养院院长是个黑发种族的女人,见露西塔同样的黑发,倒是有些亲切感。她看起来四五十许的年龄,鬓角已经长出了白发。
据她解释,愚人船最开始是脱胎于宗教仪式的一种流放方式。
最开始,人们认为“灵魂被魔鬼腐蚀”的异端,即使是死后也不能登入神的神国。为了拯救她们,激烈点的办法是用火烧,温和一点的,就将她们放逐到大海上,让海水最后洗涤她们的灵魂。
“当然,”院长笑着说:“这都是一些史前遗留的传说了,现在人们已经摆脱愚昧,进入了科学的国度,当然不会再信奉这一套说辞。”
在魔法的世界谈科学,露西塔心中腹诽。
院长继续说:“现在的愚人船更多是一种遗弃手段。精神病人在疗养院里生活需要疗养费,但很多家人付不起,或者不能一直付得起。当她们无力支付时,又不肯将家人接回家去,疗养院在征得市政府许可后,只得将人交给过路的船工,让她们自生自灭。”
“您怎么问起这个呢?”
院长说起“自生自灭”时礼貌性地露出个不忍的神色,但看起来并没什么情绪波动,转眼就继续笑盈盈地和露西塔搭话。
“路过歌罗河时见到过。”露西塔敷衍过这一遭,编了一个“查找朋友家中长辈的信息”的理由,提出想去资料室看看。
这一理由的真实性看起来需要商榷,但院长没有过多询问就给她打开了资料室。
露西塔独自走进去,婉拒了院长的陪同。
按照日记本的描述,弗兰卡被捕后,曾经在精神病院住了一个月。
关于她生平的信息太少了,监狱的信息比较难以获得,几乎算是私营的精神病院资料室是一个比较好的调查口。
这里的资料是按照时间排序的,露西塔按照顺序翻过去,很快就定位到了五年前的冬天。
在这座几乎在资料室最里面的铁架子上。
一间资料室存放的资料是有限的,看这些资料的存放位置,露西塔毫不怀疑,也许她再来晚几个月,这段时间的资料就会被作废销毁掉,为新的资料腾位置。
她很快就找到了十一月的住院记载,弗兰卡的资料袋。
露西塔将那枚资料袋抽出去,一张陈旧的缺角信纸掉了出来。
她捡起来,小心地展开来看。
这时候的墨水留存时间并不太长,短短五年,笔迹就显得有些淡了。
她隐约看出这是一张第一人称的手稿,大概是被整理资料的工作人员夹在了里面。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
梅诺丽娅、梅诺丽娅,我就要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恩师,你会原谅我吗?
你教给我的,正直、勇敢、心怀悲悯,我从未有一天遗忘过。
我创作出了最满意的作品,却没有成为你的骄傲。
我多想知道,在你眼里,被赶出郁金音乐厅的我,是令你蒙羞的败笔吗?
母亲,你总是想让我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但我一直……
母亲,好好活着,母亲,我恳求你。
恳求你依然怀抱着那珍贵的财富——快乐,快乐地活下去。
德莱拉,我的妹妹。我总是希望你更勇敢一点,但现在从我的下场看,我的生活经验也许确实不能让你过得更好。
……
昨天下了大雪,像去年一样,但比去年暖和一点。
雪后的夜空星星真多,从这扇窗户看,就像倒映在银河里的、这座城市的灯火。
我想写一首曲子,让我最后写一首曲子。
……
梅诺丽娅,这首曲子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但它不会到第二个人手里了。
梅诺丽娅,我不想、但我也许要把它带到坟墓里了……”
露西塔翻过信纸,背面是一份经过反复涂抹的乐谱。
她仔细辨认着,读出乐谱的标题:星火。
露西塔的唇齿咀嚼着它,微微战栗。
此时,这行五线谱似乎和歌罗河上飘出的五线谱重叠了。尽管是不同的旋律,但作曲人沉重又饱含希冀的心绪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熟悉。
仿佛的韵律,余韵悠长。
忽然,架子后传来门开的声音。
露西塔回头一看,进来的是个矮小的中年女人,一头红色的短发,身形习惯性地谦恭地微弯着,看衣着像是这里的护工。
她看见露西塔手里的信纸,瞳孔微微一缩,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这位大人,打扰了,我来取一份文件。”
露西塔注意到她的神情,多问了一句:“您是这里的护工?”
女人摇摇头:“不,我是负责存档的资料员。”
“这里的资料都是您整理的吗?”
“是的,大人。”
“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女人神色不变:“十来年了吧。”
露西塔微微颔首表示了解,看着女人神色自然地取了一份文件,出去时还贴心地重新掩上了门。
这本日记,露西塔保存了整整一周,直到觉得琢磨不出什么了,才带着那本日记再次找到了莱斯莉。
莱斯莉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眼下有着淡淡的黑青,但和上次见面的慌张情态比起来,今天的她看起来平静多了。
今天莱斯莉不在图书馆值班,她直接带露西塔进了自己的住所。
学徒的住所比学生的住所规格要简陋很多,卧室和客厅加起来也不算很大。
她点燃了壁炉,给露西塔倒上热水,从糖罐里夹了一块进去:“住处简陋,还请您不要介意。”
露西塔没有和她多客套,上来就直奔主题,拿出了那本日记:“我今天是来还书的,莱斯莉同学。”
继“少君”的对等称呼被莱斯莉拒绝后,露西塔又换了一个方便的礼貌叫法,但今天的莱斯莉显然没有心力纠正称呼上的问题。
她神色不变地接过那皱巴巴的旧本子:“好的。”
露西塔没有急着走,继续说:“您知道弗兰卡的事吗?”
她本以为莱斯莉不会回答,但没想到她居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十分顺畅地答道:“她曾经是一位还算有名的音乐家,作品以瑰奇浪漫著称。后来犯了罪,不过据说已经皈依了,进入了神的国度。”
“非常严谨的答案。”露西塔说,又问出那个她曾经问过的问题:“您知道《越冬鸟》吗?”
莱斯莉抿了抿唇:“露西塔少君,我哪里得罪过您吗?”
“所以这本日记真的是你的,对吗?”
“没有证据的事,请您不要污蔑我。”
“污蔑”是一个很微妙的词,莱斯莉用它,代表她其实知道日记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的言语依然在抵御,但基本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我没有要给谁定罪的意思,莱斯莉。”露西塔的语气柔软下来,徐徐道:“事实上,我也不是什么大贵族家里出来的少君。我的姓氏非常偏僻,我来自南部的一个小镇,能来到这里只是因为我很强。”
露西塔伸手拂灭了壁炉里的火,莱斯莉呆住。
她眼睁睁看着露西塔拉着自己的手,倏忽进入了一个无色无味的世界里,整个世界都跳跃着转瞬即逝的音符。
“这是声音的世界层。”
露西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莱斯莉回头,顺着露西塔指着的方向看去。
桌子上,那本日记本里记录的乐谱上,跳跃着连绵的五线谱,在不断涌现又消失的无数声波里,映衬着没有色彩的单薄世界,显出几乎永恒的稳定。
莱斯莉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是什么人?”
不要说春之塔最厉害的魔法师,即使是她们课本里所能描述的魔法的理论最高层次,也不能编织出这样的纯音世界。
“总之,是不会定你的罪的人。”露西塔安抚地说,翻开了那本日记,里面居然夹着一页陌生的信纸。
莱斯莉脱口而出:“这页不是我写的。”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承认了什么,抿了抿嘴。
露西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拿起那张信纸,给莱斯莉看它的背面。
那一瞬间,金色的音符连绵地涌动着,承载着交织的痛苦和希冀,扑入莱斯莉的眼帘。
她喃喃地念道:“……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