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街20号的公墓历来没什么好名声,甚至露西塔她们现在租住的住宅主人就是被20号公墓闹鬼给吓跑的。
况且,闹鬼的事,不单是21号原住户的一家之辞,附近好几家邻居都隐约听到过什么,都有点怵这个地方。
露西塔她们倒是不怵这些,只有一样——选址在这里,很可能会赶客。
但这也是几经考虑下的无奈之举。
维克托黎寸土寸金,大面积的户外场地本就稀少,更何况场子要搭在人流量较大的地方,需要靠近市中心,更是没有足够的场地。
她有身份在,也不是不能用城中心的广场举办,但这会引来的注意就太大了,整个王城的眼睛下,只怕琳妮娅和她的演员们受不了这样的压力。
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演员们也都是些草台班子,能独立排演出一出剧目,已经很不容易。
此外,租一座空旷些的园子也不是不行,但园林和殿堂都是这出剧真正的观众不敢涉足的地方,这也是露西塔没有把场地选在郁金音乐厅的原因。
思来想去,荆棘街20号公墓居然是个十分不错的选址。
场地的搭建费用并不高,露西塔没要求什么金碧辉煌、尽善尽美,只请木匠和石匠搭起了临时的台子,建在公墓临街部分的草坪上。
这里的墓碑断的断、倒的倒,早已和草木生长在一起,而它们的主人早在公墓宣告废弃的时候就被亲人搬走了。
她们毫无负担地砍掉了杂乱的灌木、整平了土地,清理出一块尚算整洁的草坪,算是容纳观众的地方。
台子没什么好布置的,木匠钉出了一块巨大的木板立在台后,琳妮娅的朋友之一——夏洛特家的小姑娘,在上面绘制了简单的一幅星空水彩画。
一切看起来都很简陋,但很快就变得不一样了——维尔蕾特乘着夜色,偷偷在这片舞台边洒满了春夏的花种。
种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在花店里不过几枚铜币就能买到。但在维尔蕾特手里,种子会生发出万千种可能。
嫩叶初开的七叶树间,西移的月色照在她黄金般的头发上,草叶拂过她沾满了露水与泥土的赤.裸双足。
身为主掌生命天赋的前精灵王,她走过的地方,繁花可甘于就死,又可立时从土里抽芽。
每当皮肤贴近土地的时候,就是维尔蕾特最惬意的时刻,惬意到她会想起在更北方的森林里,铺满白雪和枯叶的林间土地上,双脚踏过的、寒冷而柔软的触觉。
公墓里长年堆积的无数枯叶窸窣摇晃着,慢慢消弭在泥土里,化作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源,流入新芽的枝茎和花蕾。
花开无声,但当无数花蕾共同打开——
花瓣之间沙沙的摩擦声,像低回的风穿过。
维尔蕾特不比露西塔,在漆黑的夜晚也能凭借极度敏锐的视觉视物,因此她提了一盏提灯来。
那灯盏里倒满了月见草的精油,暗淡的灯火摇曳在玻璃罩里。氤氲在其中,感觉从旁边楼上传来的聒噪练琴声都舒缓了许多。
维尔蕾特提着灯回到了自家的庭园。
她赤足踩过柔软的地毯,在楼梯的转角处见到了一半在鳇目灯下照亮、一半隐在墙后的阴影里的露西塔。
露西塔手里拿着个喷雾状的小瓶子,正要下楼的样子,却和维尔蕾特撞了个正着。
她嗅到维尔蕾特刚穿过草丛中的湿润露水的气味,与她相视一笑,低声道:“这会是一场完美的音乐剧。”
“你说得对。”
“晚安。”
露西塔擦身过去,向进入卧室的维尔蕾特道过晚安,就沿着自己的道路下了楼。
这是她从多伦女士那里讨来的留影胶,她准备将它喷在舞台背景上试一试。
总之,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奇妙夜晚之后,孩子们来到这里,被满眼的花海吓了一跳。
有的是野花,三色堇、天竺葵、五色梅、火红的旱金莲和星星点点的百万小铃;娇贵的紫罗兰、雪片莲和大朵的银莲花。低矮的蓝花亚麻星星点点地铺在草坪上,盈满了昨夜的露水。
那些喜阳的、喜阴的、喜旱的、喜湿的、顽强的、脆弱的、高的、矮的、稀疏的、细密的,从未想过它们可以共存在一片草地上的,此刻一齐捧出了满眼的葱茏和鲜妍。
这葱茏如同初夏堆出的难以拒绝的云霞,足以装点国王的宝座。
但在此时,在无人眷顾的荒园里,它们装点了孩子们简陋的舞台。
立着木板画的临时木台、矮草连绵的空荡荡的观众场、以及周围满目的葱茏,这就是这出剧目的所有场地布置了。
露西塔本以为观众不会太多,也许大多数人都会把它当作孩子的胡闹——因此在她看到人们成群结队地等候在舞台前,甚至开始堵塞路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在这个城市里,这样的表演是非常出格的。
露天、开放、免费、以及这简陋的布置和不大的场地,哪一项都和高雅的音乐剧搭不上边。
这样免费的热闹,甚至足以吸引到人们在结束了一周的忙碌后些微的闲暇。
也许是超出时令的葱茏花木,也许是小演员们的年龄,又或许是看起来很像样的服装,总之,来看热闹的许多都留了下来。
在剧目开场之前,她们获得了足够多的观众。
于是夏日的第一场音乐剧拉开了序幕。
出于露西塔意料的是,琳妮娅搬到台上的钢琴并不是自己用的。
弹琴的是那天露西塔看到的坐在琴凳上的瘦小的姑娘,紧紧绷着脸,不知是紧张还是严肃。
而琳妮娅泰然地立在舞台上,在已经流畅得多的琴声里,流水般的声线逐渐卷入洪流,涌入大海。
她唱起了《星火》第一节。
是啊,她几乎都忘记了——即使无数种乐器在时间的洪流里逐渐问世,人鱼们弹竖琴、吹长笛,但她们在音乐领域最珍贵的宝藏依旧是她们的歌喉。
那声音足以在她们不曾主动使用精神迷惑天赋的情况下,使远古的人类痴迷地跌入海里,留下无数诡谲的传说。
歌声将人们卷入那个将夜的黄昏,空气浑浊,偶有闷雷炸响,四角湿沉的垂云将落未落。
那闷雷压在胸口,仿佛千万年压在肩头的重担。
对琳妮娅来说,是无形的、摧垮她的家庭、笼罩在她童年记忆里的、挥之不去的诅咒阴影。
不断的死亡和堕落、坠入海底的暗淡的鱼鳞,和浮在水面上的、化作泡影的水沫。
对人们来说,是码头装卸的沙袋、是人力车生锈的车杆,是工厂里十年如一日的浓烟和尘雾,将人的脚步和生命一起留在街头的北风。
丰收年岁里干瘪的肚皮、一代一代咽下的求知欲和蒙昧的眼睛、还有那些连墓碑都没有的、茫然的生和茫然的死。
演出者是邻居们平日相熟的孩子们,小的十二三岁,大的十六七岁。她们穿着在裁缝那里定制的、不算精致的演出服,表现出了露西塔从未见过的、极其丰富的情绪表达。
孩子身上有种还未经驯服的大胆,时代的伤口还没被风霜磨到结痂,还没对痛苦和不公失去触觉。
她们是新的、稚嫩的、伤口还能流出血、嘴巴还能发出声音、心脏还能跳动的、能动情地哭,也能放肆地笑的。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披上演出服,她们不再是平日里那个靠谱的裁缝女儿、那个捣蛋的插花师妹妹、那个腼腆的纸盒工人的孩子。
干渴的心灵捉住愤懑的音符,荡入剧中的世界。
露西塔倚在墙壁的角落,仰头看着琳妮娅的影子,在歌声里感到一阵眩晕。
有什么强烈的东西在扩散——
她直起身子,一个转身,消失在墙边的空气中。
无人注意。
她穿过声音世界层。
在这一层,歌声化作了实质,岩浆一样的质感磨灭了四下所有的窃语。
如同飞溅的瀑布、轰然炸裂的蒸汽锅炉,声浪慑人。
于是远处高塔上传来的钟鸣到了这里,也只得化作颓然的废墟。
但不是,不是这里。
露西塔穿过粘稠如实质的声波,踏入了气味世界层。
花朵是有香味的,花朵开满荒园,香气驳杂而浓重。
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气味。
叶子是有气味的,枝干是有气味的,新生的植物满含着生命所需的水分,潮湿的气味叫人鼓噪的心安静下来。
此外,还有人们身上的汗腥气、那些口袋里的硬面包粗糙的麦香味、以及、以及台上小演员落下的泪水中盐分的气味。
它们四面八方涌动着,宣示着这世界无数生命的鲜活。
但仍不是,不是这里。
她拨开无数的气味,来到精神世界层。
刹那间,无数涌动的痛苦频率涌动在世界上,在某一时刻与她的心脏共振了。
露西塔捂住心脏,踉跄了一下。
是这里,是人的精神!
精神世界在沸腾,使她在表层世界都有所感觉。
她惊魂未定地回头去看——
无数的意识在那一刻汇聚成一股洪流,仿佛能冲垮世上一切的堤坝。
万籁俱寂。
她匆忙转身,一脚踏入人间。
这时候,琳妮娅正在重复唱第三节的高.潮部分。
“我们要丰收、我们要自由。
快打碎那温床里的谎言,在这即将灭亡的时候。
向前!向前!
你看那太阳将会升起,在黎明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这一节快完了(真的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