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送出去的水芹种子长出了嫩生生的第一茬叶子,露西塔的种子店开始有更多的人探头探脑地来试探。
同样的种子,茂盛得多的菜苗,成倍的粮食!
如果有什么能让人们跨越面对阶级的恐惧,那一定是关乎生存的利益。
维克托黎的客流量基础不是人口稀少的小镇可以相比的,露西塔在店里忙了几天,第一次感受到接待客人开始变得令人烦躁。
眼看到了晚餐的时候,她送走了最后一位戴着旧布帽的老婆婆,环顾四周,盘算着招一个学徒来帮忙。
向晚的风有些湿漉漉的,没了白日里的干燥,在厅堂间打着旋儿,吹得人的心境也平和下来。
拨开门前摇动的三角梅,琳妮娅和德尔菲娜抬着一块门牌走了进来。
她们最近跟着花店女儿的家庭教师学习绘画的知识,早就盯上了自家光秃秃的门牌。
夏天的门牌,怎能没有树莓红的汁液调成的颜料来装点?
门廊顶的三角梅热烈起来了,簇在墙壁角落,从阳棚的边缘吹落下丝缕的细藤,荡开一片深粉色的烟雾。火红的天竺葵簇拥在廊下,和燃烧的夕阳相接。
角落里的虎头茉莉开出并枝的雪白花头,暮色流淌,仿佛为这唯一的冷淡镀上一层光晕。
夜色渐渐倾泻下来。
循着伊尔塔特的惯例,铺子里的鳇目灯被点开了,从窗子里透出去,以照亮归人的路。
窗后纷繁的彩色与花朵,看起来融在灯光里,像是彼岸的神国。
刚下工的琳希停下脚步,盯着那光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凑近去看。
窗子后的是一组被细细清理过的货架,种子被随意地放在颜色各异的布袋子里,上面用颜料画着稚拙的图案。麦穗、花朵、蔬菜……看起来像是孩子的手笔。
稍下面的一层货架上,是一组淡金色的夏菊,将开未开。
从货架的缝隙向内窥探,店铺里洒满了均匀柔和的亮光,那光澄澈又清冷,不像是煤气灯或者火光能发出的光亮。
一晃神,她似乎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
琳希一愣,再一转眼,那双眼睛却已经不见了。
她呆呆地对着这扇窗户,怅然若失。
德尔菲娜单手虚举着浇花壶推开店铺的后门,拨动空间,随意将花壶转了个圈,搁在了窗台上:“琳妮娅,刚才窗户外面趴了一个奇怪的人。”
琳妮娅正在羊舍搂着她最亲近的大白蹭它的羊毛,闻言说:“谁呀?”
德尔菲娜摇摇头:“不认识。”
琳妮娅把手里最后的草料喂给大白,关上羊舍的门:“人类有时候是会很奇怪,不用在意啦。说起来你那盆夏菊好像快开了吧。”
说起这个,德尔菲娜就笑了:“我觉得明天就能开!刚才特意又去浇了一次水,花苞都打开了一半了。”
琳妮娅拍了拍手上的草屑,似大人般感慨道:“真不容易,看来还是种夏菊比较适合你。”
德尔菲娜认同地深深点头。
德尔菲娜对花花草草有种特别的喜爱,从春天刚搬过来就开始种花,但种什么死什么,从春天种到夏天,;连狗尾草都尝试过,愣是没一株能活下来的。
要知道,她是空间的女儿,自身算不算生命都难说,生命亲和力更是为零,种植娇弱的植物对她而言本就是一件难事。
维尔蕾特和露西塔要帮她种,都被她倔强地拒绝了。
种到现在,眼下这棵顽强的夏菊,算是她硕果仅存的宝贝了。
晚餐之后,庭院里的灯次第亮了起来。
黑铁笼子罩着的户外灯立在庭院里的小路拐角处,这些灯本来是接着煤气的,现在被她们改装了一下,用了大颗的鳇目灯代替。在夏夜的暑气里,院子里的光就显得有点雾蒙蒙的。
在连绵的夏虫声里,月色大片地投进来。她们熄灭了室内的灯,披上了外套,捧着温热的米浆啜饮着,围在餐桌旁观看维克托黎诞生的第一部电影。
多伦女士有了露西塔的支持,成功得到了嗅觉灵敏的商人青睐,将银河之幕——也就是最初的投影胶,推向了普罗大众的世界。
琳妮娅的歌剧是银河之幕上演的第一出剧目,随着银河之幕在中产阶级的风靡,琳妮娅凭借昳丽的面孔和动人的歌喉成为了这个夏天的风云人物。
维克托黎的报纸写她“像是来自古老国度的精灵”,维尔蕾特指着报纸不可置信地评价:“为什么人类经过五百年之后笨了这么多?到底你是精灵还是我是精灵啊?”
总之,第一部歌剧让琳妮娅声名大噪,只是碍于她是侯爵家里的孩子,鲜少有人敢找上门来打扰。
这让商人们看到了商机。
在夏天最热的时节到来之前,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能称之为电影的商业化作品——《薇薇安的庭园》,被搬到了银河之幕上。
此时的银幕像唱片一样,每一幕都记录着一段单独的影像,给它增添了宝贵的收藏价值。
大概是亲身参与了推动时代的过程,她们对第一部电影充满了兴趣。多伦女士在《薇薇安的庭园》上映前就送了一块银幕过来,此时她们摊在餐厅墙壁上的这一块就是。
不同与以往夸张、饱满的歌剧,《薇薇安的庭园》首次以剧情为主,讲述了一个贵族青年在少年时期的珍贵回忆。
薇薇安是远近闻名的年轻律师,拥有古老的姓氏、体面的工作和不菲的薪水。剧情从她的回忆开始,切入了少年的薇薇安在大家庭里生活时无忧无虑的画面。
对于少年来说,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神秘。十三岁的薇薇安在每天下午的政治课后踱步在庭园里,这里属于每个人,这里也属于小薇薇安。
她在西边栅栏的蔷薇丛后撒了细碎的谷子,她知道有一只红襟鸟每天会来到这里,在她离去后不久便招引来同伴,躲在花丛后成群地享用这些为它们准备的下午茶。
庭园处于郊区,附近就是别家的猎场。曾有一只受伤的兔子找到这里,被她和她的朋友收留在花房后的角落里,垫了很多棉花为它做了个临时的小窝。她央求管理花园的园丁阿姨帮忙看顾,后来那只兔子养好了伤就不见了。
随着她渐渐长大,年少时写过的情书、与笔友往来的信笺、与朋友在森林深处迷路时摘下的野百合,都被埋在了庭园的大树下。
她长大了。
潇洒的美少年从长廊上走来,音乐从小调渐渐转沉,镜头从庭园大门枯萎的藤蔓上转过,落在一把生锈的铁锁上。
在这里生活的人渐渐长大,母亲和阿姨们的相继逝去,姊妹们的逐渐离散,最后只剩下一把生锈的铁锁,门牌上晃荡着“出租中”的字样。
而这座庭院钥匙的现主人,她的某个姐姐,成为了一位不知名的探险家,循着年少的梦想离开陆地,在辽远的大海上航行,至今不知回信。
最后,只剩下青年的薇薇安,在这座城市里的某座住宅游荡,某个黄昏忽然忆起少年的辉煌岁月。
失落的大家庭、失落的亲情纽带、失落的自然之歌。
这是一部让露西塔感到惊艳的电影。
鉴于此地往昔的剧目风格,她多以为这部电影会沿袭剧院里那种以音乐和舞蹈为主的表现形式,恢弘的主题和严肃的氛围,但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不知是嗅到了自由的气息,被点燃了沉寂的欲望之火,还是本就闪着光的星星终于遇见了属于自己的天幕,但毋庸置疑的是,创作者是个天才。
显然,创作者属于典型的小贵族阶级(非如此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培养出一个富有成熟表现力的艺术家),她的目光也停留在那些辉煌的、理想化的生活里,但这部影片传达出了一个足够宝贵的信息——创作者的聚焦点在“人”本身。
那些私密的、无足轻重的属于某个人的心事,被郑重地搬到大荧幕上,用音乐、舞蹈和精美的画面去渲染,去向世界宣告:“我”很重要。
我要你看见我、看见我燃烧的心脏、我精神的归处、我亲密接触过的自然、我魂牵梦绕的故园。
“时代要变了。”露西塔轻声说。
室内的灯被打开了,琳妮娅乖乖地放下自己喝空的米浆碗。
“到睡觉时间了,小女士们。”露西塔揉了揉她的头,把琳妮娅赶上了楼。
德尔菲娜依然为她的花在焦虑,决定今夜不再栖息在院中的七叶树下,而是在店铺里,守着她的夏菊花苞沉眠。
将一切收拾妥当后,露西塔拖着湿漉漉的头发,披着夏季的睡袍,端了一杯剩余的甜米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与维尔蕾特坐在一起。
她观察了一刻维尔蕾特的面色,笃定似的问道:“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维尔蕾特弯弯眼睛,喉咙里发出几声“哼哼哼”似的傻笑,颇有心虚之色:“嗯。”
“我记得你说,你是想到你的故乡去看看的,是吗?”
维尔蕾特的笑意微微淡了下来。
“我当然很思念我的家乡。”她说:“趁着我伤势好全了,这几天也正准备同你告别。”
“这几天?告别?”露西塔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似的,看着她的脸色试着道:“我原本以为,你是希望大家陪你一起去的……没想到这么急迫吗?”
维尔蕾特抿了抿唇,矜持地微微颔首:“其实也不着急。如果你们一定想一起的话——随时欢迎。”
露西塔笑起来:“嗯,大家都很想一起,非常想。感谢陛下给我们这个接近您故乡的机会!”
维尔蕾特“扑哧”一声笑了。
六月中旬的月亮悄悄西移,在七叶树后洒下清辉,分不清地上是月色还是灯光。
四面的灯已经熄尽了,只剩下这座称不上大的庭园,还彻夜发着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
Happy women's Day.警惕女权节去政治化,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