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罗娜一开始的记忆,始于四十多年前。
那时候城北的居民要更多一些,田野里人来人往,腾起的烟尘和沾满衣服的麦芒,农民远远的喊声无遮无拦地震动着她的灵魂。
联立着的砖瓦房、树下踩影子的稚童、南去的候鸟,如洗的碧空,一地金黄,风起天末。
地力涌动在人间,甘美的果实顺着镰刀刃切断了与土壤的联系,等待着不久的将来流入人类的腹中。
生机更迭之间,隐约的声和色摇晃着,她的灵魂就在这场浪潮里初次获得了感知,懵懂而茫然。
直到一只瘦弱的蓝鸽子试探着停在她的肩膀上,豆子般的小眼睛懵懂地盯着她瞅。
这个小东西很虚弱。
她没来由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于是心中一动,定了定她的身子,不再随风摇摆。
鸽子在她身上啄了两下,见这“人”始终不动,于是大胆地落在麦地里,啄来一颗麦粒,坐在她的肩头慢慢享用。
而乔罗娜,自心生怜意的那一瞬间,一切声和色都在她眼里明晰起来。
稻草人长出了一颗心,进而有了心智。
她生在枯荣交替的浪潮里,万物涌动的生机都落在她的眼里,一览无余。
停在她肩膀上的蓝鸽子在她的纵容下吃饱了,安逸下来梳理羽毛。
乔罗娜看着它,眼见着它虚弱枯竭的生机渐渐充盈起来,度过了这个难挨的坎,回到了它正常的生命轨道上。
她看着一茬一茬的庄稼生长和收获,看着老树发芽、看着孩童长大,冬眠的田蛇在春天开始游走。
万物的寿命都有终末之时,在终末来临之前,蝼蚁在她们的轨迹上缓慢爬行,行星第九十九次划过它的轨迹。
而困在这方寸之间,即使是她的感知能扩散到方圆几里的田野上,年复一年的轮回还是让她有些生厌了。
“当时这块田地的主人,现在大约已经入土了。”乔罗娜看向旁边的一颗心智体,它属于此刻正在她身旁劳作着的女人:“现在是她的孙女继承了这块地。万幸,这块地两次传承转手,我的容器——或者说,身体,一直幸存了下来,没有被清理掉,大概是看我的身体奇异地一直保持完好的缘故吧。”
和德尔菲娜有点像。
露西塔暗自思忖,她们两个一个生于空间,一个生于枯荣,都是天地自然孕育的灵体。
“到你了,孩子。”乔罗娜说:“现在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能看得见我?”
露西塔组织了一下语言:“您知道这是哪里吗?”
乔罗娜四下看了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个她司空见惯的世界:“我想,这里是灵魂的宿所?”
“差不多吧。世界有很多面,这是世界的另一面,容纳世界上所有会思考的……心智。”露西塔说:“作为一个灵魂——也就是心智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最初出生的地方应该是这里。”
“所以?”
“我恰好对这个世界层比较熟悉。”露西塔眨了眨眼。
一番问答下来,双方都有所保留。乔罗娜见多了精于讨价还价的农人,说话总要留上三分;露西塔占着巨大的信息优势,交谈起来倒也应对从容。
露西塔觉得自己置身于生命轮转的秘密之前,只消轻轻一推,就能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她轻声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真理:“那么……您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
乔罗娜说:“这是第二个问题。这次,您准备用什么秘密来交换呢?”
“您需要什么?”
“呵。”乔罗娜轻笑一声:“口气好大的小姑娘。我要什么,你都能办到?”
“但请一说。”
乔罗娜挑了挑眉。
“躯体。”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妙的嘲弄:“我要一颗温热的心脏,我要会流血、会衰老、会活动的身体,我要离开我脚下这块站了四十多年的土地,看看每年从我头顶南飞而去的雁,会落在这世界的哪个地方。”
“你能办到吗,小姑娘?”
稻草人的语气里隐含了一点微妙的攻击性。
与初生不久即入世的德尔菲娜不同,乔罗娜从诞生伊始,就被自己稻草制成的躯壳困在这里,一动不动许多年。
一个有欲望的灵魂,被动忍受多年寂寞,怎会生不出怨望?
露西塔没有理会乔罗娜的情绪,沉吟思考。
在废弃公墓那场音乐会后,她认识了心智体,掌握了精神的权柄,对灵魂领域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
乔罗娜的诉求,其实有一种手段可以办到——完整剥离乔的心智体,注入一个天然的生命容器中去。
若是普通的生命,心智体不能独立于躯壳之外,恐怕在剥离的瞬间就会消散,但乔罗娜不同。
她生来独立。
而天然的生命容器……只要抹掉一具躯壳里原本的灵魂就好了。
露西塔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效率的手段,但很邪恶。
她可以退而求其次,等一具因意外新死不久的、尚未衰老的躯体,如果乔罗娜不介意的话。
就在这片田野上,将会有很多鸟儿无法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此外,德尔菲娜如果想……
她的思绪有点飘远了。
露西塔定了定神,把飘走的思绪拉回来,沉吟着点了头:“可以。”
“你说什么?”
乔罗娜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
“可以。我可以为您办到这件事,但是需要一点时间,以及缘分的出现。”露西塔重复道:“如果您不介意变成一只鸟儿,一只兔子,甚至一只田鼠的话。”
“我会为您寻找合适的躯体。”她说:“但您要知道,心智体与生命容器的结合是不可逆的,您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为您找到的躯体衰老之日,就是您的消亡之时。”
乔罗娜的呼吸粗重起来。
如果露西塔一口答应,乔罗娜反而会更加怀疑。
眼下有了条件的限定,她顿感踏实多了,仿佛两只脚都踩在了地面上——噢,忘记了,她没有脚。
她深知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宝贵的机会,错过了露西塔,她可能只能等到若干年后灵魂自然磨损消亡。
“成交。”乔罗娜一口应下,生怕露西塔反悔。
事关重大,露西塔再次向她确认:“值得吗?如果没有躯体,保持现在的灵魂强度,您还有好几百年的时间。”
乔罗娜心情正好,闻言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声音都舒展了许多:“当然,自由无价。”
“那么,成交。”
露西塔一锤定音,乔罗娜松了口气。
她说:“我最远能看到方圆几里的地方,甚至出不了东面那座私家果园——”
“嘘。”
露西塔并指放在嘴唇中间,打断了乔罗娜的描述,上前两步:“让我借您的眼睛一用。”
“呃,眼睛?”
“嗯,眼睛。”她说,伸出手掌,试探着覆盖在乔罗娜虚幻的前额上:“让我看到您看到的一切。”
乔罗娜顿了顿,没有选择躲开。
露西塔闭上眼睛,沉入乔罗娜的心智体,试图捕捉她灵魂振动的频率,直到她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共振。
仿佛鱼游出海,海鸥破云,云散日开。
她拨开世界的海平面,睁开眼睛。
生息往复,江海奔流。
东边的果林在七年前栽下,眼下生机正盛。叶子落了,生息仍在不断地往果实里流去,积攒成饱腹的累累糖分。
田边溪侧的卤蕨和香简草舒展开枝叶,它们的生命已经走完了四分之三,到了盛放的时候,这场盛放之后就是晚霜里的凋零,生机难续。
风吹得和缓,上万朵麦穗一齐摇动,无数逸散的生机顺着风扑到人的脸上,又向远方流去,与森林、与江海、与人的呼吸一起起舞。
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它们不只是在土壤里,也不只是在生灵中,生机……它们无处不在!
那层难以打破的壁障陡然碎裂。
露西塔的灵台开阔起来,南飞的雁群发出清朗的啼鸣。
她低眉看向脚下的大地。
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着的女人,今年正好四十五岁,生机像午后的太阳一样,尽管已经过了最强烈的时候,依然不辞劳苦地散发着热量。
她的心脏泵出血液,流入四肢百骸,那是她的生命中枢。
生机顺着呼吸从她身体里流走,每一秒都让这个女人距离死亡又近了微不可见的一段距离。
而她交换青春所得到的,是下一年家庭的饱食,与她的血脉——她的下一代的延续,生生不息。
这就是乔罗娜所见到的吗?
露西塔低叹一声。
一切的盛衰皆入我眼中,也难怪会生出寂寞与怨望。
她闭上眼睛,重新沉入精神世界。
“谢谢,你的世界——我是说,生命的世界,很奇妙。”
在乔罗娜有些期待的注视下,露西塔踌躇着说:“我答应你的事,也许不用等了。”
乔罗娜:“什么?”
“也许,我知道该怎么为你创造一具躯壳了。”露西塔的声音隐带着笑意:“你喜欢当什么?”
出乎露西塔意料地,乔罗娜回答:“鸽子,我要做一只鸽子。”
“鸽子?”露西塔讶异地重复:“你不想做人、甚至做传说中的长寿种吗?事实上,那并不是不可能办到。”
乔罗娜摇头。
她困在这里的时间,观察过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对那种生活早就失去了向往。
她说:“我想要一双翅膀,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一个相对简单的请求。
露西塔回答:“那么,你会得到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