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塔去了王宫,临行前交代家里的人整理家私,等她回来后就离开这里。
时局动荡,国王的邀请意味着什么,两个孩子不清楚,维尔蕾特却心知肚明。她们只有两条路,除非与国王达成合作,否则珀丹薇特宫不会任由这样一处巨大的武力隐患在这种境况下安然留在王都。
恰好,她们也正打算这个时候离开这里,在初雪来临之前穿越国境线,抵达斯普林北部、也是大陆最北部的霜白之城——阿尔贝加。
阿尔贝加……
一想到故国那个常年积雪的绵延山脉,维尔蕾特的心头就不由得笼上一层阴霾。
两个孩子在楼上来来去去,琳妮娅穿着橡胶底的旅行靴,在地板上踩出“噔噔噔”的声响,锤子敲打铁钉的声音叮叮当当——她们在拆那两幅挂在墙上的肖像画。
缇丝森林一行之后,德尔菲娜总是魂不守舍的,难得有这样兴致高昂的时候。
维尔蕾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楼上的琳妮娅惊呼一声:“德尔菲娜!”
听着那孩子声音都抖了,维尔蕾特连忙丢下手中的袋子,匆匆跑上楼去。
琳妮娅手上还拿着锤子,愣愣地看着德尔菲娜肖像画的正前方,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一架矮梯:“她、她在我眼皮底下不见了。”
维尔蕾特向墙上看去,画像上的女孩头发被风吹起,神色明朗,一如往常。
***
德尔菲娜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疑问,每次路过墙上这幅肖像画的时候,她总是能想起来。
在这幅肖像画挂上之后,有一段时间,露西塔总是时不时驻足凝视,神色莫测。
有一天,德尔菲娜终于忍不住问她:“露西姐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凝结的时间。”那时候,露西塔这样回答她。
德尔菲娜听不懂:“凝结的时间?”
露西塔却有些惆怅地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不再解释了。
什么是凝结的时间?德尔菲娜不能理解。
直到刚才,德尔菲娜准备将肖像画取下来的时候,与画面上女孩绿色的眼睛对视,一时间有些怔然。
棕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眸,与自己有所不同的另一个德尔菲娜、真正的德尔菲娜、只剩下过去的德尔菲娜。
她在笑,而这个笑容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有些画是具有灵性的。创作者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和心血,定格了一段记忆,让未来的人也能窥见过去的面貌。
这样的画卷里,天然凝结了一段时间节点,也就是藏着一个通往过去世界的入口。而窥见那个入口,需要一些特殊的缘分——譬如两个德尔菲娜之间的缘分。
她恍惚地盯着画面上少年碧绿的瞳孔,仿佛透过这个笑容看见了她几年前在风里大笑的瞬间。
忽地,一阵眩晕袭来,德尔菲娜还没来得及反应,精神就被卷入了一阵漩涡之中。
她在某个契机触摸到了进入这段时间节点的钥匙,昏昏沉沉地和树上的枯叶一起坠落在某条秋季的大街上。
德尔菲娜有些慌乱,低头看看自己,又成了一个透明的灵体模样。
她回头张望四周,就见长街尽头走来一个背着破画架的女人。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穿过她的身体,又渐渐远去。
女人穿着不合身的双排扣外衣,戴着一条破旧的棕格尼龙围巾,紧紧抿着嘴唇,脸上可见风霜的痕迹。小女孩约半个人身高,棕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睛,拉着母亲的手,懵懂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德尔菲娜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紧紧地盯住女人的背影。
她没有见过她。自己离开龙骨沼泽的时候,她已经被深埋在了地底,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坟茔。
她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只听过她心里强烈的愿望。除此之外,她对她一无所知——
但她知道,那是她的母亲,希瑟。
母女两个最终在靠近贫民窟的西城区租下了一座不大的小院,希瑟一眼就看中了这座院子里那棵古老的、花序零落的椴树。
她在院前为女儿打了一架秋千。
这里的时间是模糊的,流速飞快,断断续续,有时候人脸都看不清,转眼间女儿就在一片笑闹中长大了。
德尔菲娜有些不安,一边想要找到出去的办法,一边依依不舍地地坐在后院的椴树上,看着一日日长大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爱好,开始端着调色盘在画纸上谨慎地练习调色。
练习阶段,母亲只给她用便宜的化学颜料,那些颜料粘在衣服上难以清洗,最后那些染花了的衣服彻底成了她画画时候的专用服装。
她每年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为她画一幅肖像,珍藏在上了锁的木匣子里。
那个匣子在女儿眼里十分神秘。
大人的秘密,对孩子来说永远有着难以抵御的诱惑。
终于在某天,她趁母亲不在家,偷偷翻出了母亲的钥匙,踩着凳子将那个对她来说有些太大的木匣拿到了手里。
“啪嗒”一声,铜锁松开了。
打开匣子的一刹那,仿佛释放出了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某种远古生物的可怖低鸣隐约扩散在空气里。
一旁围观的德尔菲娜如遭重击,一阵眩晕的耳鸣水波般在她的心智体内荡开,扰乱着她的心神。
她勉强稳住精神,凑近看去——
那个匣子里,在一叠卷好的画卷上,躺着一支通体莹润的骨笛。
这笛子很眼熟。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用招魂曲唤醒她的那支骨笛,眼下就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与其余的肖像画锁在一起,由露西塔交给她保管。
鬼使神差地,女儿悄悄取出了这支笛子,又将匣子重新落锁,放回原位。
当日薄夜,母亲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垂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椴树下的石桌旁,开始照常给女儿上历史课。
母亲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平和沉稳,女儿却不像平时那样听得认真了,眼神飘忽,总是时不时走神。
在不知道提醒了几次“认真”之后,母亲终于有了些愠色:“德尔菲娜。”
德尔菲娜听到这么名字,下意识想要应声,旋即才反映过来她叫的是她真正的女儿。
女儿应了一声,德尔菲娜却在这一问一答中怅然若失。她继承了这个女孩的名字,却没有继承她的身份。
那她自己呢?被赋予了这个名字和外貌的她自己,又是谁呢?
母亲问道:“你在想什么?”
女儿眨了眨眼睛,不知从哪里掏出那支骨笛:“妈妈,这是你的笛子吗?”
见了这支笛子,母亲的反应出乎意料德尔菲娜的意料。
她并未因女儿乱动东西而大发雷霆,而是接过那支笛子,隐含怀念地道:“是的,它是我的妈妈留给我的,将来它也会属于你。”
“为什么,妈妈?我不会吹笛子。”
“这是我们家的秘密。”母亲眨眨眼:“它是一件信物。”
“信物?它是那种魔法笛吗?只要吹笛子,就能召唤小精灵?”女儿兴奋地坐直了身子,像所有中二期的孩子一样,期待着母亲能讲述一段与魔法有关的神奇故事。
母亲的反应却很平淡:“不能召唤小精灵,也没有魔法。”
在女儿隐含失望的目光里,她柔和地笑笑:“这是我们谢菲尔德家先人的故事,妈妈也不知道真假。但经过验证,这支笛子的材质确实如故事中所说的一样特别。”
“据说,它来自一头巨龙的椎骨。”
那种悲鸣声再度在她耳边回荡,幕布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浮出了水面。
“巨龙”这个词宛如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击在德尔菲娜的心智体上,顷刻间一切仿佛镜中虚影般,轰然碎裂掉了。
在那个单词的回荡声中,一切都变得隐约起来,德尔菲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跌落在碎裂的镜面之下,再度坠入了一个未知的虚空。
碎裂的心脏牵动着她的神经,痛得她在无尽的虚空中蜷缩起来,如同浸泡在羊水里融化的婴儿。
在意识再度清醒之前,德尔菲娜首先听到了声音。
某种巨型生物的悲鸣无限放大,此起彼伏,在猎猎的火焰中渐渐悄无声息。
无数嘈杂的脚步声从她身边经过,金属碰撞的叮鸣、大叫和呼喊着的人群,还有那越来越弱的、不知何处传来的呼吸声。
那声息粗重,好似来自某种巨大的生物。
她有些恐慌,极力地想要醒来,捉住那逐渐消失的呼吸,却始终不能。
她听见人群的惊呼与惨叫,仓促逃亡的脚步和戛然而止的悲鸣,接着一切都沉寂下来。
那呼吸声越来越弱。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发出低回的哨声,仿佛永无休止。
未知的火焰在她心房里蔓延燃烧,烧得她全身都躁动起来,终于有一刻冲破了壁障。
德尔菲娜猛然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之处,无尽的火光里,无数刺向天空的山柱拦腰倒塌,仅剩的仍然孤独地刺向被火烧得通红的天空。
巨大的尸体坍塌在火焰里,仿佛怎么烧都烧不尽,满地流淌着金色的血液。
整个世界似乎被凌乱的线条切成了一块块碎片,山和云的线条被平整地切开数块,无序地堆叠在一起,色彩凌乱地交错着,就连阳光也被切割成无数份,仅有的一束照在她脚下,那里有半具黑龙的尸体。
她把双手覆盖在那颗巨大的黑色头颅上,深深地闭上眼睛。
不知何时,苍白的火焰丝丝缕缕地聚集在她身周,渐渐燃起了寂静的火苗。
战火已熄,龙族灭绝,格兰德城的龙山群在风中坍塌,流下金色的血液汇成一条贯穿大陆的长河。
数百年后,那大河又将被重新命名,名为歌罗。
空间的权柄失落,在这最初的空间坍塌之所凝聚出一颗崭新的心脏,德尔菲娜由此诞生。
这是那支骨笛诞生的时代,也是她诞生的时代,巨龙的时代在此时覆灭,人类的纪元从此来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德尔菲娜透过无数的空间碎片看向北方——她仍感觉,西北方向,尚有同胞存世。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没人在意我的专栏头像QAQ
是凯尔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