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塔明白德尔菲娜缺失的部分是什么了。
维文卡死在横断山岭,遗失的空间之力没能回归格兰德,经过人类几经转手,最终还是附着在那支骨笛上,回到了珂斐尔手中。
她往后拉了拉时间轴,关注那支骨笛的去向。
斯图亚特大公的确是个将才,但大厦将倾,狂澜既倒,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
珂斐尔在第二年夏天占领了布鲁贝尔王都,用了三年的时间彻底掌握了整个国家,继而踏上了继续向南扩张的道路。
她踌躇满志地想要按照她的构想重新规划这个世界,事实也正按照她计划的一步步推进。她南征北战,又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时间,让整个大陆都匍匐在她脚下。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一步也未曾踏足格兰德。
露西塔皱了皱眉:“这个时代快要走到尽头了。”
三十年前,空间就以格兰德为中心向四周崩毁,细小的裂纹早已布满了整个世界,危如累卵,只待哪天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轰然崩散。
盖娅压了压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着急。
关于这个世界空间的秘密,或许只有掌握了空间之力的珂斐尔一人知晓。在格兰德坍塌的时候,她就已经感受到了空间节点的崩毁。
这些年来,以格兰德为中心的崩裂正在逐步发酵,空间节点的连接变得极为脆弱,珂斐尔的感觉也逐渐真切。天灾频发,气候无常,虽然不知原因,也不知后果,但她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最后一战过去,在撤兵的路上,珂斐尔终于来到了格兰德。
这里散落着无数割裂的空间废墟,时不时仍有碎片飘落,依旧潜藏着巨大的危险。风无法穿过那些细小的空间边界,满地是火焰熄灭后的灰烬,植物在这里停止生长,最后一朵蓝钟花开放在距离格兰德十米外的荒地上。
一条长河从那座废墟的山上流出,蜿蜒向东,流水经过三十年洗涤,仍闪烁着清澈的金色,浓重的腥味在空气中挥散不去。
其实她对龙族的灭亡没什么实感,只是有时会梦到曾坐在崖顶、不可一世的维文卡。三十年来她踽踽独行,再也没有碰到如那头黑龙一样能理解她的不甘,同她一起质疑规则,挑战极限的人。
她忘不了那场大火,甚至一直不敢踏足这里。但眼下世界空间日渐脆弱,她有一种即将走到尽头的预感,再不来,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珂斐尔屏退卫兵,垫着自己黑色的旧披风,在格兰德的废墟前坐了许久,取出那支被她摩挲得温润的骨笛,吹起了家乡的风笛曲。
黄昏的风吹动她鬓边隐约的白发。
离开草原的时候,她吹奏风笛与朋友们告别,现在也用同一首曲子与维文卡告别。
军务繁忙,珂斐尔并未停留多久,只用了一曲笛子的时间。
她将荒野上稀疏的蓝钟花别在胸前,便神色如常地回到营帐,下令军队开拨前进。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风笛声中,德尔菲娜的眼睑翕动了一下。
最后一缕空间之力似乎感受到了沉睡的空间之子的召唤,从骨笛中剥离出来,缓缓渗入废墟中间那颗苍白的心脏。
火焰开始剧烈地闪烁,德尔菲娜的面孔若隐若现。
露西塔霍然止住时间轴,紧紧盯着那颗心脏的变化。
格兰德的星星已经黯淡了三十年,在今夜却格外明亮。
火焰闪烁了许久,终于在午夜时分冲天而起。
地动山摇。
那些废墟终于支撑不住,寸寸化作齑粉,中间那颗燃烧的心脏顿时暴露在露西塔面前。
她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苍白的火光,倒映出一双缓缓睁开的金色瞳孔。
浓稠的空间之力涟漪般逸散开来。
露西塔霍然起身,屏住呼吸,眨也不眨地看着从火焰中重新站起来的德尔菲娜。
德尔菲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从群龙在晨曦里绕山穿行的起始,到一切覆灭在大火之中的结局。
在梦中,她是山岳,她是飞鸟,她是石缝里生长的矮草,是山堑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是无声的大地,也是渺远的云丝。她的眼睛见证了龙族承载着空间之力度过的日日夜夜,那是这个世界属于空间的记忆,也是龙族的记忆,而今这一切都伴随着她回归完整而逐渐明晰。
在无数同胞此起彼伏的哀吟中,她睁开了眼睛。
她还带着刚刚苏醒的怔忡,露西塔已经来到了她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你还好吗,德尔菲娜?”
德尔菲娜梦游似的回答:“……我还好。”
接着她似乎渐渐清醒过来了,轻声呢喃道:“姐姐……我是龙。我是龙族之心。”
德尔菲娜获得了自己遗失的记忆,从中塑造了牢固的自我认知,起码分得清“我”与“她”的区别了,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然而成为世界上最后一头龙却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对于智慧生物而言,“唯一”更像是一种诅咒,更何况对于德尔菲娜这样还在心灵发育期的孩子。
露西塔暗暗叹了口气,把德尔菲娜揽在怀里,抚了抚她的背:“恭喜你,德尔菲娜。并不是谁都能认识自己,你做到了。”
德尔菲娜颤抖地回答:“是的,姐姐,现在我拥有过去了。我从未如此幸福过。”她挣开露西塔,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水光,伸开臂膀比划道:“我终于属于这个世界了,哪怕仅有我一个。”
露西塔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不禁弯了弯眼睛。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件幸福的事。
德尔菲娜忽然想到了什么:“姐姐,你不是会那个嘛?现在我想好了,我要做龙。”
露西塔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你说过,可以为我塑造真正的身体,不是吗?”德尔菲娜笃定地重复道:“我是龙。”
“好。”露西塔笑了笑,却并不急:“让我想想。”
即使龙族有五百年的寿命,依旧是有限的,而德尔菲娜作为空间之子本可永生。
为稻草人创造躯体的时候,露西塔给了稻草人自行抉择,但她不忍将同样的抉择抛给德尔菲娜。
露西塔心里早存了这个念头,她想为德尔菲娜创造一副永生的躯壳,让她不至于因追求身体而失去寿命。
此外……她还有一点不能为人道的私心:她想要陪伴。
露西塔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她已经思虑很久的计划。
既然盖娅创生时可以调整种族的寿命极限,那么可见生命体的代谢周期是可控的。上次她创造鸽子是依靠模仿,与其说是掌握生命法则,不如说是学习生命法则。
但这次,德尔菲娜需要身体,盖娅的情况也日益糟糕,她必须尽早把生命法则握在自己手里。
世间生命,生老病死,都源于与外界的交换。人类的交换更为频繁,因此人类多病、衰老、短寿而繁殖力强;长寿种的交换较为缓慢,因此她们鲜少生病、不见衰老,身体强韧、寿命长久,但繁殖力微弱。
照此来看,德尔菲娜想要的“活着的感觉”,即饮食、睡眠、触碰她人皮肤感到的柔软触觉,存在的基础都是“交换”,这也意味着如果露西塔给了她“活着的感觉”,就不能给她无尽的寿命。
因此,单纯地通过放弃“交换”来创造一个永生的生命,也意味着放弃德尔菲娜最想得到的东西。如果一定如此,她相信德尔菲娜会愿意放弃寿命。
露西塔贪心,想要“交换”与“永恒”两者兼得,就不得不从别的地方下一些功夫。
这样的生命体不是没有,有且仅有一个,就是露西塔自己。她获得“永恒”的秘密也很简单,在于她以真实的躯体跳出了时间之河,独立于生死循环之外。
试图让纯粹的空间之子领悟时间,无异于天方夜谭。这条路对于德尔菲娜走不通,露西塔必须借助一些外力,在创生过程中设计某种时间规则,以获得一具天然永恒的躯壳。
基于此,露西塔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
她低声征询德尔菲娜的意见:“我曾说,想要获得真实的身体,就必须放弃永恒的生命,是吗?”
德尔菲娜点头:“我记得,姐姐,这样的代价很合理。”
露西塔摇头:“现在不用了。”
“真的?”德尔菲娜的眼睛刷地亮了,闪烁得像两颗纯金的太阳。
露西塔肯定地点点头,与德尔菲娜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露西塔朝月亮伸出手,丝丝缕缕的生息缠绕在她指间。
生命体与外界交换而存活,构成生命躯体的材料也取自于万物之间。地上半埋着的龙骨是天然的标本,露西塔以此为参照,逐渐编织出一个巨大的吞吐能量的生命团。
骨节一寸寸生长,骨翼倏忽张开,她以万物之间涌动的生息塑造血肉,最后为它覆盖上锋利的鳞片。
月亮忽然被遮蔽住了,千里旷野上出现了巨大的阴翳,笼罩住了已安营入梦的军队。
珂斐尔若有所觉,提剑出门,正巧看到了那个格兰德上空巨大的龙影。
她深深地拧起眉头,攥紧了剑柄。
三十年过去了,即使她跨越了空间之力的界限,统一了人类的国土,但在这样超出她理解的超凡力量面前,她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渺小的少年。
“如果再给我三十年……”
她的呢喃微不可闻,消散在微凉的夜风里。
塑造龙身与塑造鸟雀不可同日而语,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但为了德尔菲娜,她务必要做得尽善尽美。
这将是一头银龙。
她有灿若黄金的龙瞳、遮天蔽日的骨翼、锋锐无匹的鳞片、线条流畅的脊背。她的双爪宽阔而坚硬,她的龙角像利剑刺向夜空,月色在她身上折射出流动的银光。
原本到这一步,这具躯体已经足够完美。
长夜渐深,露西塔的细致入微的雕琢落下最后一笔,一滴汗从她额角滑下。
现在到了她擅自创作的时候。
露西塔撕开时间之河,裁下一段枯竭的时间流,以法则为引线,将它的头尾衔接在一起。
这是一个“循环”。
接着,她将这个循环融入尚未彻底成型的龙身,眼看着它顺着不断涌动的能量流遍这具躯体,才将龙身浮动的雏形稳固下来。
将“生命”与“时间”接在一起,是一次极其大胆的尝试。在盖娅过往的创造中,每一层世界的功能泾渭分明,不同种族的生命承载着不同的层级,互不干涉。
露西塔给这句躯体接入了一个度量好的循环时间域,它的交换会在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重置,也即意味着这是“永远停留在同一天”一具身躯。
她成功了。
混合了不同世界层特质的躯体意外地稳定,这不禁让露西塔产生了更多的联想。
她朝德尔菲娜伸出手,少年略微犹疑了一下,随即抱着对露西塔的信任,闭上眼睛,义无反顾地跌入龙首。
一声高亢的龙吟。
原野上,遮天蔽月的阴翳晃动了一下,消失在远端的黑夜里。
露西塔伏在德尔菲娜背上,头发吹乱了,汗意也很快风干,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她却觉得眼前的路明晰起来,浑身前所未有的畅快。
露西塔信手撕开时间之河:“德尔菲娜,我们回家。”
银龙重重地“嗯”了一声,向下滑翔而去,一头冲进了看不见底的时间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