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蕾特还在稚龄的时候,艾利克斯就住在王宫里了。
那时候旧王已近年迈,但还没到权力交接的时候。在选出新王之前,先进行的是新任祭司的抉择与培养。
祭司是侍奉神灵的职位,也是精灵族历来手握神权的重臣,选拔须得慎之又慎。
这一代,年迈的大祭司夜问星盘,占卜出了十三个有缘的孩子,如数送进了圣殿中,等待神灵的意见。
十三可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在三十天的等待后,神灵的选择终于揭晓。只有七个孩子留在了圣殿,由大祭司亲自教导,最终将从中选出一个大祭司,作为新君的左臂右膀。
艾利克斯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些发生的时候,维尔蕾特还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第一次看到艾利克斯,是年少的她握住圣杯、住进王宫的那天。当天,年迈的大祭司穿过长长的回廊,将一个孩子领到她面前,告诉她数年之后,这将是属于她的新任大祭司。
她仰头看着高她两个头的艾利克斯,浅绿色的眼睛倒映出少年沉稳的身影。
少年浅金色的头发整齐地藏在祭司帽下,穿着滚金边绣橄榄枝的的神职长袍,走路目不斜视,神色古井无波,与生性自由浪漫的精灵风俗格格不入。
小小的维尔蕾特问:“你叫什么名字?”
“臣名艾利克斯,殿下。”
艾利克斯单膝跪在她面前,立誓永远效忠。
幼小的维尔蕾特还有些懵懂,可她分明看到少年眼底桀骜的火焰。
初到王宫,艾利克斯总是伴在她左右。
她总是劝诫维尔蕾特,这也不能、那也不许,似乎想要引导她成为自己心目中合格的君主。但维尔蕾特分明能从她长年的沉默中读出一丝微妙的不服。
她不服圣杯的选择,神给了她神权,她却质疑王权天赋。她是这一代最优秀的人,维尔蕾特不会比她做得更好。既然神选择了她,为什么不选择得彻底一点?
维尔蕾特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她决定驯服她,作为她第一个臣子。
艾利克斯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里,年纪小小已有了自成一套的行事准则,维尔蕾特想撬开一个口子真是千难万难。
她带领狩猎队在狩猎典礼中拔得头筹的时候,艾利克斯没有低头;她查出了旧王派来的监视者,彻底掌握自己的内宫时,艾利克斯也不置可否——直到权力交接的时候,维尔蕾特的近卫队将王宫团团围住,汹涌的生命之潮在春夜笼罩了旧王居住的庭院,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宫墙。
精灵族的历代君主但凡权力和平交接的,没有一个诞育后代的,而旧王身后留下了一个孩子,甚至是个女儿。
这也意味着这一夜加诸于维尔蕾特身上的明刀暗箭几乎是注定的。
大祭司想要遵照旧王的遗命,操纵王权,将王位留给王子,而维尔蕾特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命运。
她将年迈的大祭司困在了这里,打算亲自送她见旧王。
大祭司败局已定,隐在阴翳中冷笑道:“巢中的幼鸟长大了,竟也想与大人作对吗?你为了这一天谋划了多久?”
维尔蕾特声音平稳:“身在漩涡之中,本应早做准备。”
大祭司咒骂她:“圣杯瞎了眼,精灵族怎么能交到你这样一个满腹心机的人手里!”
维尔蕾特的回答很是强硬,不知是说给大祭司听,还是在与她自己强调:“我会带领族人走向更繁荣的未来。我不仅会让她们过得快乐,我还会让她们过得安全;我会让大陆上提起精灵国度,想到的不是富饶,而是强大。精灵将永世长存,而你将腐烂在泥土里,带着你腐烂的欲望一起。”
艾利克斯的头脑被这样狂妄的誓言轰地炸开了。她用那双始终有些忧郁的深绿色眼眸重新审视自己身侧的新君,惊觉维尔蕾特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精灵族罕见的、具有雷霆威势的真正的君主。
在她的王冠之下,仿佛能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能叫一切不服从的臣服在她脚下。
维尔蕾特这话说得笃定,但只有站在她身侧的艾利克斯知道她的手在颤抖。
大祭司仿佛刚看到艾利克斯,这个她最得意的学生。她像是看到了最后一根稻草,双眼骤然亮起:“艾利克斯!孩子,到老师身边来,你向来是最听话的。跟着老师走,拿起你手里的剑,杀了这个狂妄的新君!”
是的,大祭司是她唯一的老师,也是她幼时在王宫生活的十年中,最亲密的长辈。
艾利克斯低头看向自己的腰侧。
宫门大开,灯火俱灭,惨白的月光照进来,映得她半面表情难以捉摸。
她拔出剑柄,剑光如雪。
与身手矫健的维尔蕾特不同,艾利克斯向来瘦弱多病,腰上的佩剑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礼器,上面镶嵌着无用的宝石,彰显她侍神者的身份。
艾利克斯抽出宝剑,在大祭司期待的眼神中,用力刺进了她的胸口。
大祭司的瞳孔蓦地瞪大,死死地盯着艾利克斯握剑的双手,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直到她的眼神完全涣散了,艾利克斯才哆嗦着手,试图将剑从她胸口拔.出来。
然而剑刃卡进了肋骨,她拔了两下没拔动。
她盯视着老师涣散的双眼,脑子直发木,指节用力得发白,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
维尔蕾特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握住她的双手,带着她将佩剑从那具苍老的身体里用力抽出来,再一根根掰开她的指节,将染血的剑“哐当”一声丢在地上。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艾利克斯也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如梦初醒,挣开维尔蕾特的手,单膝跪地,声音沙哑:“臣……艾利克斯,发誓将做陛下的眼睛,为陛下巡视族人的苦难;发誓将做陛下的耳朵,为陛下倾听信众的祈祷;发誓将做陛下的嘴巴,为陛下将政令晓喻四方。”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维尔蕾特、宣誓效忠时的祝词,在这个夜晚她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但时过境迁,意味已经截然不同。
她继续说:“臣发誓将做陛下的左手,为陛下清除前进路上一切阻碍。立此誓言,自今夜而始,至死亡而终,一体共生,至死不渝。”
王之左手这句誓言,并不是历任大祭司宣誓效忠的既定誓词。这是艾利克斯擅自加上的,而维尔蕾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从此国王不再是神之右手,反而行走在人间的神使将服从于王权,成为国王的左臂右膀。
维尔蕾特解下腰间的佩剑,心照不宣地用剑柄点了点艾利克斯的左肩,一如最开始相见的时候。
她知道她驯服了她——或者说,这一刻她们终于彼此驯服、彼此贴近了。
那夜以后,艾利克斯从一开始的教导她、劝诫她,引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变得开始拜服她、听从她,成为她王座的基石、征战的前锋、忠诚的挚友,彻底与她绑定在一起,像她呼吸的的空气一样永远伴随在她身边。
她们执掌了最高的权势,在这座王宫中从少年变成青年,年少栽下的蔷薇花也年复一年地盛开。
最后一战,维尔蕾特带兵出征,以攻代守,将艾利克斯留在后方坐镇。
她们分别在凛凛寒冬,可佛罗马里山陷入一片火海的时候已经是春天。她没来得及赶回来看到漫山新开的樱草,也没来得及看到最后一个春天里,艾利克斯倔强的病容。
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左手。
据她后来在前线收到的消息,战争结束后,山上的大火持续了七天七夜。
艾利克斯为了借用神灵的力量抵御入侵,透支了太多生命本源,最后化作了一棵树,与后山的无数杉树一同烧毁在无尽的大火里。
人族闯入王宫收割她们的战利品,凡火烧不坏的黄金、水晶和宝石被劫掠一空,火焰没烧到的地方,藏书室里的旧物和古籍也都被瓜分得干干净净。
只是山顶究竟是太冷,大火烧过的荒山也没什么可再榨取的价值,人类不乐意住在山上,因此将这座废墟就这样留在了这里,退居山下。
昔年的山顶因居住着精灵族而生长着四季常青的植物,随着精灵的消失,寒冷的气候很快将这里变回了正常的地貌——终年裸露的漆黑岩石、岩石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白雪,像是晒干的斑斑海盐。
维尔蕾特最终也没机会折回这里报仇,只是耗尽了自己最后的力量,掩护剩余的族人撤往南方。
维尔蕾特盯着手里碎裂的羊皮卷,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有些发抖。
这或许是艾利克斯仅剩的遗物,但现在她把它弄坏了。
她觉得胸口疼得厉害,捂住心脏的位置重重喘了几声,视线似乎被一丝水意浸润了,视物有些看不真切。
她咬了咬牙,有些自暴自弃似的,索性将那封彻底破碎的羊皮卷揉烂了,扬手洒进湖里,继续往匣子里找。
意外的是匣子里仅有这一封信,再无它物。
维尔蕾特不死心,待要再翻,忽地听见圣殿外的走廊忽然传来几声窸窣的脚步。
维尔蕾特一愣,止住了动作。她留神细听,忽然反应过来——这脚步轻且细小,不是她的朋友们任何一个。
她顾不得许多,拔剑就往那边探去:“谁?”
那人仿佛被吓到了,踌躇半晌,从走廊外侧的石柱后小心地探出一个脑袋。
维尔蕾特的眼风扫过去,忽地愣在了原地。
柱子后,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不——她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结论:这个女孩长了一双精灵标志的尖耳朵,白皮肤,浅绿色的眼眸不见丝毫杂质,正是精灵幼崽最典型的外貌标志。
她是精灵,这个身高外形相当于五六岁的人类幼崽,按照推算应当有十四五岁了。
小精灵脸上似乎被黑炭弄脏了,头发也有些凌乱,穿着人类的衣服,衣服不仅破旧,还很明显大了一号。
此时她怯生生地望着维尔蕾特的脸,似乎被她的脸吸引了似的,以至于根本不在乎她手里的剑有多锋利,并不见躲闪之态。
维尔蕾特与小女孩对视了一秒,忽然意识到什么,快步走到湖边,低头一照——
湖里倒映出一张熟悉的脸,苍白的皮肤、细长的尖耳、幽翠的眼眸、被风吹得凌乱的披肩金发。她眉目之间似乎藏着深重的忧郁,风霜将她年轻的皮肤吹得粗粝,可这一张脸仍然是典型的精灵特征。
她沉浸在精灵族自我认同的回忆里,情绪波动,一时间冲开了琳妮娅给她施加的改变外貌的催眠暗示,显露出了许久未示人的真容。
维尔蕾特摸了摸耳朵,回过头来,来到小女孩面前。
孩子是一个族群的未来,她对待孩子总是温柔的,用精灵语轻声细语地问:“你是什么人,孩子?”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懂她的话。
维尔蕾特福至心灵,换了阿尔贝加用的人类通用语,又问了一遍。
女孩这次听懂了,迟疑地回答:“我……”
“艾弗里!”
女孩的话被远远跑来的哈珀打断了。
维尔蕾特下意识就想将小女孩挡在身后,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杀死哈珀灭口的念头。
身后的小女孩却惊喜地扑到了哈珀怀里,依恋地喊道:“哈珀,你来看我啦!”
哈珀摸了摸女孩的头发,抬起头来,满眼警惕地看向维尔蕾特。
她的目光在接触到维尔蕾特与此前完全不同的面目时,明显有些错愕:“您也……”
杀神眼神太有压迫感,她那句“您也不是人类?”只问出了一半,剩一半咽进了肚子里。
维尔蕾特看了看哈珀,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女孩,神色缓和下来:“你们认识?”
谈到女孩,哈珀的眼神明显柔软下来:“岂止认识。”
在维尔蕾特询问的目光中,哈珀低声回答:“她是我最亲密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