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踱步回来的时候,几个孩子都已经各自睡了。
维尔蕾特与露西塔作别,道过晚安后在回廊上岔开了。露西塔回到了进来时遇到的第一座庭院,维尔蕾特白天睡够了,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在回廊上游荡。
入夜,窸窣的小雪又悄无声息地开始飘。满庭是厚重的积雪,只有中间的湖面粼粼,雪粒无声地溶解在湖水里,干枯的草叶在夜风下随波逐流。
即使镜湖不再,这座普通的庭湖也并未结冰。这是佛罗马里山送给精灵的礼物,地下水路过地底沸腾的岩浆,从山体裂缝中流淌出来,聚成了这一湾温热的泉水。无数寒冷的雪粒在水面融化,微渺的烟气激发出来,在夜风里流淌几步就散了。
有积雪的庭院,即使在夜里也不是漆黑一片。借着一点惨淡的月色,满地的雪就能将一分光反射成三分,一院冷光凄照。
维尔蕾特扣上了外衣的扣子,呼出一口烟气,踩进了雪地里。
她来到漆黑的圣树下,面临湖水,手里拿出一团幽绿的光晕。
这团光正无频率地闪烁着,闪得越来越快,光晕也越来越强,几乎能把整座庭院都照亮。
绿惨惨地,也照亮了维尔蕾特面无表情的半边脸,看着稍显冷酷。
五百年前,她从在林间学习吹笛打猎的稚童,一路走到穿着庄重的礼服在这里俯视群臣,处理政令,也经历了许多明枪暗箭。她曾有故友成群,也树立了许多的敌人。
最后一个冬天,她从王庭离开的时候还下着雪,艾利克斯站在高塔上的拱形窗前向她挥手。
她现在如约回来了,这里却已经成了荒芜冻土上的断壁残垣。故人已经消逝,政敌与朋党都没有了,仅剩下她一个人记得过去的仇恨,像个旧时的遗物。
圣殿门廊下又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吸。
这会儿维尔蕾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几步远外的几声呼吸露了行迹,她瞬间就察觉到了,一眼扫过去:“出来吧,艾弗里。”
艾弗里苍白着脸,探出一个头,一眨不眨地看她。
光晕闪烁得更急促了。
对着一个小孩子,维尔蕾特反而更有耐心:“这是镜湖之心。抱歉,艾弗里,它现在本该是你的。”
艾弗里歪了歪头,似懂非懂。
这孩子果然是神选中的新王,论感知敏锐,甚至更在当初的维尔蕾特之上。她刚取出镜湖之心,这孩子就感知到了。小小一个,虽然看着总有些怕生,但察觉到异样就能从睡眠里醒过来,凭借与镜湖之心之间冥冥中的联系一个人摸到这里,倒是有些胆量的。
神选了新王,也就是镜湖选了新王,镜湖之心本该与艾弗里绑定的,是维尔蕾特凭借五百年与它的羁绊将它强留在手里。
她不再看艾弗里,缓缓倾手,像端着一杯酒一样,倒出酒杯里的酒液。
从那团光晕中,倾泻出一注深绿色的粘稠液体,像是夏夜流动的萤火虫群,许多星芒闪烁在里面。
湖面受到了惊扰,绿色的光点像烟花一样迸溅出来,又转瞬消失在空气里。
粘稠的绿色液体一接触湖水,转瞬就消失了颜色,像水消失在水中。
艾弗里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叫她:“大人!您——”
维尔蕾特回头看她,艾弗里匆忙跑出来:“您在做什么?”
她年纪太小,身有异样也不能准确描述,只是随着那液体倒进湖中,她的胸口莫名地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与她切断了联系、离她而去了一样。
所有的液体都消失在湖里,维尔蕾特手上的光晕消失了。
“别担心,艾弗里。”她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那头发有些干枯毛躁:“你的命运不系在镜湖之心上。”
湖面发生了变化。
波光更亮了,仿佛有无穷的星斗倒映在其中,或明或暗,都闪烁在这一湾小湖里。
光秃秃的湖岸常年是冻土,覆盖在皑皑白雪下面,此刻竟有松动消融的迹象。
一株挺秀的绿色阔叶草从土里顶了出来,打了洁白的花苞,窸窣着动了动,攒足了力气似的倏忽打开,湿润的花瓣中间点点是嫩黄的花药。
一株野姜花开了,无数株野姜花开了。
黄水仙和紫鸢尾错综生长,凌乱的野草互相牵连,细长的草叶交错,雪粒落在草叶上化作湿润的夜露,打湿了岸边人的脚踝。
炭屑簌簌地从圣树表面剥落,光秃秃的枝干缓慢地舒展开来,几朵嫩叶柔柔绽开,像沉睡许久的婴儿睁开了眼睛。
艾弗里感觉脚下一突,低头一看,只见一条树根长得太快,从土里冒出了头。
她睁大了眼睛,无数奇妙的变化让她目不暇接,微微张开了嘴巴。
从她有了清楚的记忆以来,就从未下过山。这座极北的山顶常年寒冷,即使是春天,地上也不过铺一层柔软的新绿,迎春的樱草开在山坡上,就是极难得的景色了。
她没有见过森林、没有见过大海,就是这岸边开的许多花与不知名的阔叶草都从未见过。
她抬头看维尔蕾特,维尔蕾特蹲下身子与她平齐,脸上罕见的带出些柔和的神色:“这里是精灵族的圣湖,现在我带它回来了。”
艾弗里听得似懂非懂:“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花。”
“生命之湖浸润的地方,总会开花的。”维尔蕾特把手浸在湖水里:“它承载了我们精灵的命运。”
艾弗里学着她把小手浸在水里,维尔蕾特见状笑了笑,拢起手心捞了些湖水浇到岸边的水仙花苞上,给艾弗里看。
花苞被浇懵了,晃荡了两下,在两双眼睛下慢慢地开了花。
“好神奇。”艾弗里摸了摸那朵花,眼睛渐渐亮了,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您说带它回来,以前这座湖就是这样的吗?”
“是啊,以前这里很美,族人们都住在这里。”维尔蕾特哄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南方去吗?那里所有人都长得和我们一样。”
“和我们一样?”
“是,和你一样尖尖的小耳朵。大家都一样,没有人会害怕你,也没有人会讨厌你。和大家住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
艾弗里眨了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耳朵:“和您,也是一家人吗?”
维尔蕾特笑了:“嗯,一家人。”
艾弗里笑了一下,很快又皱眉:“但哈珀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会有人和她一样的。”维尔蕾特说:“你看我们四个姐姐,是不是长得都不太一样?”
艾弗里想了想,果然如此。
“南边和这里不一样,不一样的人住在一起,也像一家人。”
“一样”、“不一样”,绕来绕去,艾弗里反应了一会儿,算是信了,点了点头:“我和哈珀跟您走。”
维尔蕾特也笑了。她拍了拍艾弗里的肩膀:“好。睡觉去吧,小孩子晚上不睡觉,长不高的。”
时候不早,艾弗里确实困了,只是看维尔蕾特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犹疑:“那您……”
“我在这里坐会儿。”
艾弗里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穿过回廊,小小一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维尔蕾特收了笑意,盘膝坐在圣树下的草丛中。
她坐了很久,手里慢慢取出另一团光晕。
这团光晕是漆黑的颜色,与其说是散发着光,不如说是吸收了光。它拿出来的一瞬间,周遭的光线仿佛都黯淡了。
她没有第一时间将她倾倒出去,只是拿在手里,闭目犹疑,久久不动。
她庞大的意念像藤丝一样生长铺开,铺满了这座宫殿群,蔓延向后山大雪覆盖的针叶林。
命运像盘蛇一样窸窣游过林中结冰的小溪,游过漫长的山岭,在某个不期然的黎明一分为二。一条主生、一条主死。
两条盘蛇在雪中相互交缠,啃噬着她的心脏。
维尔蕾特犹豫不决——她手里拿着的是死湖之心。
夏末的时候,她跨入死亡世界,在群鸦之塔中与塔蒂亚娜分别时,她多问了一句:“你想复仇吗?”
那个女人沉默了,将她请进内室,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单独交谈。
塔蒂亚娜激起了她隐忍已久的复仇欲望,那个用死气孕育出的死湖也让她产生了别的想法。显然,塔蒂亚娜复活计划的失败也并未浇灭她自己的复仇欲。
两个心里燃烧着大火的陈旧的人相会了,一切都是心照不宣,以至于甚至相对无言。
那个形貌老迈的女人沙哑着说:“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
“我也一样。”维尔蕾特那时说:“我比你见过更多的死亡和不幸。你所想的,我实在很有兴趣。”
塔蒂亚娜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那座湖。”
“您可真会狮子大开口。”
“既然都有着一样的目标,把它给我,能发挥它更多的价值,为什么不肯呢?”
塔蒂亚娜沉默了片刻,道:“即使你从前再显赫,现在族里也不一定承认你。给了你,你能用来做什么?”
维尔蕾特早有打算,手里取出一团深绿色的光晕,在塔蒂亚娜眼前晃了晃:“镜湖之心还在我这儿。有了它,能做的事可就多了。”
王权的象征,放在任何一个精灵面前,恐怕都要变一变脸色。塔蒂亚娜只看了一眼,神色却更差了:“圣湖?和平、创生、精灵一切美好的权柄都在这里了,真是好东西啊。陛下,这权柄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你知道的。它有什么用?”
维尔蕾特不意她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不仅不恼,反而眼睛一亮,多说了几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神要我们爱好和平,要我们主掌生命,殊不知生死一体两面,没有衰亡何来新生,没有暴力为盾又如何安然创生?塔蒂亚娜,正因如此,我才要你这座死湖。”
塔蒂亚娜脸色稍缓,与维尔蕾特对视片刻,也算是重新认识了她:“后人说你好战,我也算见识了。”
见塔蒂亚娜似乎有所意动,她忙趁机游说:“它不该在这里,塔蒂亚娜。它应该在王庭之下,用黑夜和死亡祝福我们的子民,让她们认识血腥、掌握枯萎、懂得杀戮,鼓舞我们用暴力夺得我们的一切,守护我们的生命源泉。”
她可能是个天然的雌辩家,总之塔蒂亚娜犹犹豫豫的,终于表情凝重地松了口:“你发誓你会践行复仇的约定。”
她连忙盖棺定论:“我发誓。”
总之,维尔蕾特从塔蒂亚娜手里拿到了这座湖。
现在她手里两座湖,一个是天赋的圣湖,代行神的旨意;一个是自造的死湖,代行复仇者自己的欲望。
维尔蕾特不知道冒天下之大不韪、走出这一步对不对,但她已经决意将死湖代行的权柄融入承载神意的圣湖中。
她转了转手臂,一注淤泥般漆黑的流体从那团光晕中淌了出来。
落入清绿的湖水里,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