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
——看到正在卧底的组织内的上司和警校时代的同期挚友有说有笑的站在一起,你是什么感受。
诸伏景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
他今天没什么事——马尔贝克需要他的时候一般会提前通知,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一般会去基地的训练场刷存在感——但不久之前小上司刚给了他一个承诺,他就稍微放松了点训练打卡的事情,打算多关注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马尔贝克现在的常住地是杯户町,他今天就独自来了这边。倒没想着要探查对方的居所,他只想提前确认一下这片区域的地形、路线以便备用。
但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警校时代同期同班的友人萩原研二、松田阵平,和他在组织内的小上司马尔贝克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刚一起吃完午餐,从拉面店里出来,显然也不是初次见面——萩原的态度太熟稔了——甚至告别的时候还在有说有笑的。
他真的大吃了一惊,第一反应甚至是自己是否已经暴露了卧底的身份,第二反应才是萩原和松田怎么认识的马尔贝克——就这一秒钟的迟疑,他望着那边的目光就被反应敏锐的马尔贝克注意到了。
他迅速闪身到了建筑物的另一侧,但没把握自己是否暴露了行踪。
他暴露了吗?不清楚。
马尔贝克是怎么认识的松田和萩原?不清楚。
马尔贝克对那两个人有敌意吗?这个……他倒是觉得大概率目前没有。
松田和萩原虽然毕业后双双去了爆炸物处理班,但这只是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更有天赋,而非不擅长观察和推理。事实上萩原差不多是他们同班五个人当中观察力最出众的一个(虽然刚进警校那段时间全用在女生身上了),松田也是脑子转得足够快的类型。
如果马尔贝克真的抱着恶意接近他们,他们不会察觉不到,也绝不可能以这样轻松愉快的姿态和他交谈。
——但他们对马尔贝克的事情毫无察觉吗?也不可能。马尔贝克手上的枪茧很明显,对陌生人的接近也会有明确的反应——那两个人和马尔贝克似乎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不至于发现不了这些问题。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以这种毫无戒备的姿态面对一名明显身上有不少疑点的陌生人?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思索,但没走几步,手机就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小上司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但诸伏景光和马尔贝克相处了半年,能读出对方语气中的不悦。
“绿川君,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吗?”
——他刚刚被发现了。
他相当明确地认识到这一点。
撒谎只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他竭力控制自己狂跳的心脏,以尽可能温驯的态度回答:“我在杯户町……购物广场附近。”
“开车过来了吗?”
“没有。”他谨慎地回答,“米花离杯户很近,我是步行过来的。”
——确切地说,他今早乘坐电车过来,已经在杯户转了一个上午。
马尔贝克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购物广场的停车场能看到吗?我的车停在23号车位。在那里等我,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明白吗?”
挂掉电话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显得别有深意。诸伏景光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飞快地转动大脑。
——马尔贝克生气了。最后一句话是警告。所以,为什么?因为下属擅自前往了他自己所在的杯户町,还是……
他虽然在思考别的选项,但实际上,他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
马尔贝克生气的是有人看到了他和萩原、松田的会面。
依照两名同期的态度,他能推测出马尔贝克或许是抱着真诚的意图和他们来往的——马尔贝克是想要保护他们。
——萩原、松田,你们都做了什么啊。
他一边想着之后一定要找时间仔细问清楚这件事,一边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从眼下的情况脱身。
——总之先表示忠诚吧。照之前的经历来看,马尔贝克似乎更希望搭档的忠诚是给到他而非组织,这意味着他本身就有自己的私心。
有私心就是有破绽。有破绽就意味着有被击破的可能。
*
发现绿川乖乖站在他的车边等待时,上辻内心的恼火并没有削减半分。
说到底,他的不快更多的是针对自己——刚在心底表达了对警官先生的留恋,眨眼就发现有组织内的成员撞上了他们的小聚会——他就不该抱有太天真的想法,觉得自己可以找一处避风港做时不时的休憩。
——给他自己带来的危险还是其次,他不应该把警官先生们扯进组织相关的事情来。
残存的理智和情感做着激烈的争斗,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把车钥匙丢给绿川,示意对方坐上驾驶座,然后从后座钻进去。等对方系好安全带、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后,他报出了自己在港区的安全屋的位置。
那是一幢还没装修完毕的房子,但地下室已经做好了——他单独隔了一块监禁用的房间,焊死了通风口上的钢筋,只留了内部无法打开的一扇门。
他设想过自己要在什么场合下用到它,然后一直没得出结论——直到现在。
绿川显然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他规规矩矩地开车到了上辻所说的目的地,用上辻提供的钥匙开门进屋。
上辻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反手关门上锁,然后将一直握紧枪支的手伸了出来。
他用自己的P226抵住了绿川悠人的后脑勺。
*
诸伏景光并非对此毫无预测。
一路上过分沉默的气氛已经预示了某些糟糕的结果,他在公安时应承下卧底工作的第一天就为死亡做好了准备。
但这太快了。
他必须继续维持住绿川的身份,并想办法自救。
尚未得到代号的下属举起双手,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紧张和恐惧:“马尔贝克先生……”
上辻暂时没有心情和他对话。他伸手先从绿川的口袋里摸走手机,先确认了一眼里面的记录——清空了——不算太奇怪,毕竟提醒绿川做任何事情都要清除痕迹的也是他自己。
口袋里还有绿川的钱包、刚才从上辻这边拿到的车钥匙,以及两张杯户町购物广场上正在分发的宣传单。
掏空了绿川的口袋,他终于开口:“看到前面的楼梯了吗?向下走。”
他抵在绿川后脑勺的枪轻轻向前推了一下。
——如果是想要直接灭口,马尔贝克现在就可以开枪。他进屋前就注意过,这处安全屋所在的小区几乎都是独栋带花园的房子,邻里之间隔得不算太近,在大厅里开枪,不会惊动别人。
——还有机会。
诸伏景光告诫自己要继续保持冷静,并按照马尔贝克的要求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
是准备完全的监禁室。
绿川一个怔神,上辻就趁机把人推进了特别隔开的房间,还用枪托砸了一下他的太阳穴,趁他吃痛躲避的时候拉过挂在墙上的金属锁链。
——他本来想把绿川直接锁在墙上,但最后还是把椅子踢过来,给了绿川一个相比于站立更轻松的环境。
椅背上挂着的手铐同样派上了用场。绿川看起来还有些迷迷糊糊,上辻已经动作轻且快地把自己的下属用锁链捆死在椅子上了。
做完这一切,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感觉头一跳一跳得疼痛,理智也终于回来了几分。
他没有封住绿川的嘴。而对方最开始本能地挣扎过后就不再抵抗,直到他做完这一切,才终于开口。
“马尔贝克先生,这是为了我之前看到的东西吗?”
——前一天的态度还表现得足够温和友善,今天突然翻脸无情,再怎么想唯一的刺激点也都只有今天中午刚发生的事情。
——自救的前提是他清楚对方这么做的原因。就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马尔贝克是个足够理性的组织成员,诸伏景光认为自己还有交涉脱身的可能。
马尔贝克没有立刻回答他。
头上刚刚被砸的那一下足够狠,诸伏能感到鲜血在缓缓向下流淌,轻微的眩晕在逐渐蔓延,最终可能支配他的大脑。
他没打算放弃。
“您是准备杀了我吗?”
他继续询问。
这一次,马尔贝克终于有了反应。
“……我要是打算杀了你,就不用把你关在这里了。”
年轻人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沉郁和混乱,就仿佛他自己也没想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做。
*
上辻确实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理智回来之后,他心底升起轻微的愧疚感。
说到底,擅自回应萩原的邮件的是他、把萩原和松田拖入现下的险境中的也是他。绿川不过是瞥到了一眼。他未必会说什么,甚至未必觉得这很重要——但他的反应如同被看到了魔戒的咕噜。
绿川足够聪明,他现在的所做所为等同于把答卷直白地展开在这个人面前了。
但他回想到先前的心情。
他以前动手杀人的时候很少真的对目标抱有杀意,寥寥的几次也是因为自身的生存受到威胁,不下死手自己就没有逃脱的可能——可是这一次,在感受到窥视的目光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解决那个注意到这一幕的人。
“你看到了吧。”他轻声说。
绿川的脑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嘴唇嚅动,声音有些虚弱:“我不会对您撒谎。我或许确实看到了对您来说不应当暴露的秘密,但……也请相信我的忠诚。您不希望我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能保守秘密。”
上辻注视着他。
绿川可信吗?
或许是的。
——但是他能信任自己的判断吗?
“如果这只是关乎我自己,那么没关系。”他轻声说,“但我你看到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他们的安危对我来说不是能放上天平的筹码。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想赌。我或许不应该做出这么过激的反应……但有些时候,我的理智不受自己的控制。”
或许是因为绿川已经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表现得比先前更坦诚了一些,甚至还能进一步举例做解释:“这无关理智,完全是由我的情感所支配的。你也曾经失去过最重要的人——我想你能理解吧?”
*
——所以,萩原研二,松田阵平,他们对你而言有重要到,就像我的档案中那样——是能把自己的未来赌上也要拼尽全力去为他们复仇的程度吗?
诸伏景光想。
——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的局面简直像是地狱笑话。如果让萩原或者松田看到现在的这一幕,大概会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马尔贝克显然不知道被他关起来的这个人和他在意的两位警官先生结下的深厚的友情,诸伏景光也绝不容许这一点暴露。
——快想一想。作为绿川悠人,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什么。他在真正启用这个身份之前写了快六十页的个人小传,泥惨会事件后这份人设被推倒重来,又重新写了同样厚度的报告,并和教官模拟假设了各种各样的场景。
——暗恋了很久的对象无辜惨死,只有眼前的人为他提供了复仇的机会。这是他奉上忠诚的对象。而现在,这个人因为他在意的人受到威胁而试图掐灭每一点威胁的种子。
绿川发出一声含混的叹息。
“好像……确实可以理解。”或许是因为头疼,他的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所以,那两位先生,对您来说重要到这样的程度啊……”
上辻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枪。
“是啊。”他说,“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我甚至抱有不应当有的越界的情感——”
在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分在意萩原研二时,他有尝试思考过。但——组织的代号成员,就算真的抱有这样的心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这并不重要。”他轻声说。
*
无论他的渴求到底是什么,这都不重要——他这辈子的人生就是彻头彻尾没有希望的泥沼,没有必要把完全无关的人一同扯下来。
“抱歉,”大约是因为绿川说能理解他,他的声音又温和了少许,“你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而我要守护自己的魔戒。”
他说了个只有自己懂得的梗,然后发出一声苦涩的轻笑。
“所以我不能让你离开。”他说,“但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我不会杀你。”
他看了眼绿川额头上的伤口:“或许我最好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刚才我没有收力……楼上应该有伤药和绷带,我去找一找。”
他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