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房间内。
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中断计算心跳时计数到多少,也不知道还要再过多久才能离开。
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疲倦感像是汹涌的潮水,再翻涌一个浪头就能把他拍碎。
——但是,他并不觉得孤独。
太阳穴中枪的人、被割开咽喉的人、死于火灾的人、被溺死的人。
重重叠叠的黑色影子沉默着站在他身后,静静地陪伴着他。
钥匙和锁眼契合时的金属碰撞声、门边的合页转动的声音。
“还是不说吗?”
——他知道这只是训练。
——所以有什么可说的?最开始,这一切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让他说出什么来,而是为了尽最大程度地折磨他们,并让他们逐渐习惯这个过程。
——说什么呢。
他在心底苦中作乐地想。
——啊,就这个吧。果然,他还是很喜欢——
“——”
*
上辻祐希睁开眼。
刺目的白色简直占据了他视野中的大部分地方。天花板、窗纱、墙壁、床单、枕头、被套……
“啊。”
他发出一个单音节。
坐在病床边的绿川悠人:“你醒了?”
“……我是怎么。”
绿川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容:“萩原警官表现得很强硬……总之我为您办理了住院的手续,用的是新里晓的名字。好在警官先生没问太多。”
事情已经发生,再质问“为什么要听从他的建议送我来医院”已经没有意义。上辻用手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然后一脸空白地发现自己住的是单人病房,旁边那张陪护的折叠床上躺着一个闭着眼睛的萩原研二。
绿川解释:“ 你不记得了?之前你醒过一次。萩原警官走的时候你突然整个人被惊醒了,坐起来呆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大概是觉得不放心,他就请假留下来了。松田警官也来过一次。”
上辻:“……”
他接过绿川递过来的矿泉水,先习惯性地检查过,再拧开,喝了一口——干涩的喉咙得到了滋润,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退烧了。
“我睡了几天?”
绿川报出今天的日期:“已经两天了。医生诊断是过度疲劳、轻微脱水,可能还有压力过重。”
上辻:“……我的手机呢?”
绿川把依旧是关机状态的那只手机递过来,瞥了一眼萩原的方向,随即掏出自己的手机,在邮件里录入几行字,展示给上辻。
——琴酒和霞多丽都联系过你,我说你最近有事不方便接电话。琴酒希望你尽快回复他的邮件。
等上辻看完,他就删掉了这封草稿。
“萩原警官呢?”
“萩原警官……”绿川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可能觉得这边无聊,带了掌机过来玩,昨天熬夜打游戏……”
上辻:“……”
——来陪护熬夜发烧的病人然后自己也熬夜了。
——萩原警官,有时候意外的是个笨蛋也说不定。
他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没更换过,估计绿川也考虑到安全问题,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医生护士和萩原研二。
……不过绿川的社交能力确实很强。这家伙,搞不好最开始单纯地把他分类在狙击手上才是屈才了。
——所以他一定也能应付的了醒来之后发现上辻祐希不见了的萩原研二。
这样想着的上辻动作轻巧地掀开辈子,跳下床,抓起边上的外套,向门口比划了一个手势。
绿川:“……”
绿川:“等——”
上辻一点都不想等。他虽然之前把卧底的名字成功挖出来了,但霞多丽给他的名单还没看过。虽然最开始这只是个鱼饵,但他是打算把这部分名单顺手录入自己的数据库的。
事情还有很多没做完,他一口气睡了两天已经很过分了。
以完全不会吵醒到萩原的动作打开病房门,上辻一边对绿川示意之后邮件联络一边就要溜——
“——我说。”
背后,站着一个高个子、戴着墨镜、黑着脸的熟人。
上辻的动作一僵。
“你是要跑到哪里去啊,上辻君。”
这个人故意提高了嗓音,被吵醒的萩原研二在陪护床上挣扎了一下,窗边的绿川悠人对一直没来得及听他的发言的小上司无奈地摊开手:“我刚刚就想说的。松田警官发邮件说他快到了。”
*
被松田阵平当场抓包不养病试图从医院偷溜的上辻祐希回到了病床上。
他一边莫名心虚,一边又觉得不对——他和萩原警官、松田警官也没熟悉到对方说什么他就应该乖乖听从的程度,他为什么不刚刚直接越过松田阵平直接逃跑?后续的事情交给绿川处理就行,他的身手肯定能及时溜掉。
“……总感觉小祐希在想什么很危险的事情。”睡了三个多小时后被吵醒的萩原盯着上辻,“该不会是后悔刚才没有干脆跑掉吧?”
——过于敏锐了。萩原警官真的是爆炸物处理班的人,而不是搜查课的警官吗。
虽然被对方说中,但上辻的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没有丝毫破绽:“没有。”
——不对!刚刚直接承认不就行了吗!有什么关系!
他说没有的同时,松田阵平也吐槽:“萩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就小朋友这个有事没事都要隐瞒的性格,你问了他也不会好好回答。”
上辻:“……”
上辻:“松田警官,我之前就想说,你也没有比我大几岁。”
萩原研二在初次见面时就说过,他刚从警校毕业,结合他的年轻面容来看,和他同龄的松田应该也只比他大五到六岁。
松田抱着手臂站在他的病床前,自上而下俯视他:“你今年多大?”
上辻习惯在经过1月1日后自动算生日也过去:“19岁。”
“——未成年人。”松田评价,“小朋友。”
上辻放弃继续和他争论,而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的住院部医生也出现在了门口。
“家属应该在病人醒后就及时按铃的。”这名负责任的医生责备地看了一眼室内的三个成年人,又低头确认了自己手中的病历单,“新里……君,对吧?”
萩原和松田在之前就听过了这个名字,两个人暂时保持了沉默,而上辻镇定地应了一声。
“年轻人也不能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就擅自太过劳累。你这样的情况我们其实更建议做全身的体检,不过你的家属没有同意……”
“不用了。”上辻冷静地说,“我之前发烧有点吓到他了。其实不严重,休息一下就好。我这边会尽快办理出院手续的。”
松田微微眯起眼睛,但没有立刻开口,等医生离开病房、并贴心地替他们关上门后,他才说:“我真是越来越怀疑你到底在什么黑心企业打工了。你还未成年,连续熬夜?”
上辻瞥了一眼萩原,后者反应迅速地举起手:“小祐希,你确定要在我们面前撒谎说自己是熬夜打游戏了吗?”
上辻:“……法律没有限制十八岁以上的未成年人的打工时间。”
“但《劳动法》规定了。”松田眼睛都不眨。
上辻:“……”
上辻:“总之这件事和松田警官没有关系。”
松田:“在你发烧晕倒被萩送到医院之前你可能还能这么说吧,现在?”
上辻:“……松田警官继续这样我会很困扰。”
他低垂着眼睛坐在床上。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眼神逐渐冷淡下去。
他是真心不想把松田和萩原扯进麻烦里的,也有以最糟糕的手段阻止他们继续的觉悟,但他不希望那一刻到来得太快。
诸伏景光和松田阵平还毫无所觉,萩原研二突然翻身从自己的折叠床上跳下来,也不穿鞋子,就这么光着脚走到上辻的病床边,抬起手按住上辻的脑袋。
“那就先放过你啦。”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作为交换,如果小祐希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要在结束后好好休息,可以吗?”
他没有提出“以后不要再熬夜”的要求,因为他很清楚上辻祐希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上辻沉默了片刻,甩开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真心地评价:“萩原警官,你真的有点可怕。”
萩原研二:“?”
他懵了一瞬,大受打击地蹲下:“可、可怕——”
——很少有人能在上辻祐希隐藏得很好的状况下直接观察到他的意图。他刚才设想了若干种可能,包括但不限于“直接切断联系并致以威胁”、“囚禁”等过激选项,结果萩原仿佛能读心一样地立刻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样的人,是正义一方的警察,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值得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也值得幸福地、不受到自己干扰地生活下去。
而上辻自己——他已经意识到,认识了萩原研二之后,他原本就颇为脆弱的理智虽然被修复了一些,但上限值却一降再降,最近连这样简单的应对卧底的情况都会打击到他了。
*
——从最一开始,我的选择或许就是错误的。
我不应该放任自己片刻的脆弱,不应该容许温暖的存在。
——是什么让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警惕心?
——告,或许是一些……不应当存在的奢望。
很久没有出现过的自问自答在脑海中浮起。
——所以,我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告,当断则断。拖得越久,后续可能产生的变化就越大。
——但,这就意味着……
*
“小祐希。”
“你又在想什么危险的东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自己的鞋子的萩原研二问。
他蹲在床边,这回是以仰视的姿势看着上辻。
上辻:“……”
——第二次了。
上辻祐希捂住脸。
——告,个体萩原研二存在的环境,似乎无法正常地进行这一类思考。
“……算了。”他脱力地叹了口气,然后又一次认认真真地重复,“萩原警官,你真的超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