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内的形式仿佛被骤然现身的第二名狙击手改变,变成了四对三。
——至少,在琴酒的视角中应该是这样。
拉弗格姑且还算聪明,在小腿被命中一枪后不再继续顶着上方的危机试图破局,而是寻找到了又一处临时的掩体。但他现在如果冒头就一定会被一枪命中,所以暂时陷入了无法动弹的局面。
类似的情况,过去的马尔贝克和琴酒不是没遇到过。算是危险的境地,但还说不上难以应对。
出于谨慎,上辻在眼下足够稳定的情况下也没有立刻自爆身份。马尔贝克的代号牵扯到太多人,万一琴酒今天真的在这样的包围下逃脱——他不打算去赌这个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因此他同样代入琴酒的思维,然后伸手摸进自己长风衣的内侧口袋。
一枚银色金属外壳的打火机被他掏出来。这是制作成特定外形的小型炸弹。正常情况使用需要额外的设置,但在类似眼下的场合中也仅需要一枪就能轻松引爆。
*
打火机形状的炸弹被丢出的瞬间,琴酒不假思索地拔枪、瞄准、扣动扳机。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就仿佛早已知道马尔贝克会怎么做。
就算已经拆伙许多年,他们也仍然有这种程度的默契。
哪怕危机临头,赤井秀一仰头看去的时候仍然感到有些惊叹。倘若马尔贝克并非真心决意站在他们这一边,他与琴酒联手恐怕会成为极其可怕的敌人。
但他同样反应迅速地拽住了同僚的衣领拔腿就跑。两名组织的代号成员的配合太好,炸弹几乎正巧是在他们的掩体上方爆炸,如果不及时避开,被烧伤甚至还只是最基础的问题。
“轰——!”
火药裹挟着热量击穿空气,从高处看下去就是一团火球在空中炸开。琴酒和马尔贝克虽然各自暴露了位置,但趁着这个时机,他们可以轻易地改变自己所在的地点。
——而最重要的是,原本拥有高处狙击手优势的FBI这会儿反而不得不把己方的身形暴露在射击范围之内,被迫逃窜了出来。
已经移动了位置的琴酒当即抬手开枪。
而慢了他半拍的上辻和在狂奔中还不忘往这边看一眼确认情况的赤井做了个对视,下意识瞄准了卡迈尔下一步移动方向的枪支轻轻下压,然后精准地用子弹擦过FBI探员的肋骨附近,留下一道灼伤的痕迹。
如果不抓住这个时机,他的破绽就未免太明显。空中的爆炸之后黑色烟雾弥漫,算起来是很好的遮挡,不趁机进攻就未免太愚蠢了。
琴酒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在上辻冲出自己所在的掩体时,他的身形同样出现在阴影遮蔽不到的地方。十米左右的距离两三步就能拉近一半,这样近的距离,腹背受敌——饶是赤井反应足够快,右手上臂还是被一枚子弹擦过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最棘手的两个敌人都盯紧了自己,赤井却毫不畏惧。他用力推了一把卡迈尔,低声呵道:“先解决掉拉弗格。”
——同时,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跳跃过一堆废弃的碎石,甚至还在反手盲打开枪的时候略略倾身,随便抓起一把碎石往另一边丢洒出去,意图扰乱对手的视线。
上辻和琴酒都没有理会卡迈尔。
前者又开了两枪,同时闪避开赤井的一颗子弹,并把距离拉近到几乎可以用匕首攻击到对方的程度;后者则仿佛毫不在意队友的安危,目睹了马尔贝克和赤井近距离交手也没有停下开枪的动作的打算。
“砰!砰、砰!”
枪击声伴随着火焰燃烧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踢击、勾拳、格挡——在近身闪避之间,赤井不可避免地又被子弹擦伤了两回。
上辻分心瞥了一眼空中逐渐散开的烟雾:“琴酒!”
后者微微皱眉,举枪的手臂略压低了两分,一枪瞄准了赤井闪躲时脚下踩的方位,然后第二枪瞄准的是赤井的腿。
而赤井秀一哪怕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他们是打算做些什么,也还是没能跟上这两个人的主攻、辅助身份的转换。
——对于琴酒和马尔贝克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配合。
在双人搭档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要负责主要的进攻,另一个人负责策应。琴酒的攻击性更强,马尔贝克通常选择辅助策应——像刚才的进攻算是他们不需要交流就可以完成的默契配合,上辻在尽力把赤井往琴酒的进攻路线上逼迫,而后者也足够熟悉前者的近身格斗习惯,不会开枪痛击己方队友。
但同时、也有这样时间紧急,在更合适的情况下他们彼此转换角色的时候。
“——!”
FBI的精英搜查官仓促之间改变了落脚点,这让他闪避的姿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破绽,而瞅准了时机的马尔贝克如闪电般地撞进他的防守圈内,用自己的手枪抵住赤井秀一的额头。
他开枪的动作干脆利落,而戴着针织帽的FBI甚至来不及反应,身形就不受控制地顺遂子弹击出的方向倒了下去。
头顶爆炸产生的黑色烟雾已经快要全部散开,琴酒大步走过来,低头审视地确认了一下这名让组织觉得棘手了几年的银色子弹。
鲜血从他头顶针织帽上被遮住的位置上流出来,很快浸湿了帽子和黑色的一点发尾。而马尔贝克显然对自己的攻击非常有自信,头也没抬地向前跨出一步,站在了琴酒的身侧。
——一个人面对西方,一个人目视东方。
明亮的天光下,先前爆炸产生的扬尘吹拂在脸上。上辻侧过脸,没有选择站到琴酒的背后以防止他产生警觉之心,只是以缓慢而不容易惊动人的方式抬起手臂。
他的手枪里还剩最后一颗子弹,而那已经足够了。
*
不远处,配合高处的狙击手解决了拉弗格——可惜没能留下活口——的卡迈尔匆忙地往回跑,他的行动吸引了琴酒半秒钟的注意力。
上不了台面的老鼠当然也是老鼠。
——但在举枪的瞬间,他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声从身侧响起。
“砰!”
难以忍受的疼痛被神经末梢传递而来的同时,琴酒的胸口迸溅出血花。这一枪完全击穿了他的心脏。血液的流动几乎都仿佛停滞了一瞬,组织最危险的恶犬在这一瞬间甚至来不及多加思考,就已经陷入了思维的混沌。
——是马尔贝克。
——这家伙……倒是比他想象得要更加……
都说人死之前会有一点走马灯。琴酒从不相信这些废话,但在这个瞬间,他竟然奇异地回忆起了过去。
三秒钟的时间、人的思维能转得多快?
——人生的最开始如同孤独的鬣狗。还不够强大的他找不到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只能捡一点残羹冷炙。
——然后他学会去偷,再学会去抢。
他逐渐认识到实力代表着一切、而只有活下去——他才有资格去争夺更多的东西。
于是他跟上了那只飞到他面前的乌鸦,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血与火。最开始的一切当然很艰难,但他逐渐适应、逐渐开始以更高的要求来衡量自己。
组织对他来说不算是家,但像他这样的人,大约也仅有这样漆黑的夜晚才能容纳。
——而马尔贝克。那家伙当然和他不一样。从最一开始,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就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东西。琴酒本能地感到厌恶和反感……但就像是在夜晚生活了太久,他已经意识不到那是什么——直到现在。
——哈。这家伙。原本还以为他是单纯地在BOSS面前伪装乖顺而隐藏野心……这不是有比他们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更可怕的东西吗?
——别开玩笑了,黑的和黑的混在一起只能是黑的。
——沉溺在可笑的梦想中、试图伸手抓住阳光……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会溺死在这天真的欲望之中……
过快的思维中,身体顺遂着重力的移动反而变成了慢镜头。
琴酒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视线一点点的变化——而意识的最后,他听到了沉闷的“咚”的声响。
他的身体摔在碎石地上,然后没有了生息。
*
9毫米子弹穿透的弹孔中喷涌出汩汩的鲜血,躺在地上装死的赤井秀一抬起手挡了挡,然后又干脆把头顶塞了被击破的血包的针织帽也一并摘了下来。
他坐直身体,谨慎地审视琴酒的尸体、并确认他棘手的敌人已经彻底死亡才放松了一些。
“比我预想中的要容易一些。”
他的声音很平静。
“也没有那么简单。”上辻说,“你是他视之为平等的敌人。琴酒没有记住死人名字的习惯,但他一定会仔细用心地确认你的死亡。他刚才分心了。”
“哪怕你是马尔贝克,他也还会提防你?”
上辻轻声回答:“哪怕我只是马尔贝克,我也会提防他。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很相似,信任要被交付出去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他一边说一边挥了挥手,驱散飘到眼前的一丝黑雾。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狙击手的身影,但他知道诸伏景光和FBI的狙击手都注视着这里。
狂奔过来的卡迈尔张大着嘴。他的演技一般,所以赤井秀一最开始就没告知他这一切的真相,但这一次的目标是围剿琴酒,为了避免对方起疑心,他不可能孤身赴险。
“赤、赤井先生——这个、这个是……”
赤井秀一竖起一只手,示意之后再解释这些问题。他们的时间非常紧迫,这里的战局持续时间越久,组织方面就越可能产生怀疑。
“你最好再躺回去。”上辻说,“等一下伏特加要过来确认情况。卡迈尔探员,麻烦你对着琴酒的伤口再补一枪,这里等下要炸掉,但伏特加需要被放进来看一眼赤井探员和琴酒的尸体,最好不要给他们留什么破绽。”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没受伤的状态,对赤井伸手,后者迟疑了片刻,扣紧扳机:“位置?”
上辻按了按自己腹部左侧位置,然后又抬起头,对远处做了点示意。
500码开外的诸伏景光:“……回去可真的要对萩原道歉。”
他看着站在地面上的上辻侧身过去,更换了另一支狙击枪,然后瞄准、并猛地扣动扳机。
——一远一近两声枪响,赤井的耶利哥941在上辻的腹部嵌入一颗子弹,而诸伏的狙击贯穿了上辻的右腿,又在上辻的右臂和身侧连续留下两道擦伤。
被枪击的疼痛就像是电流从身体内侧炸裂窜开,但久经考验的年轻人只是微微皱起眉,然后抬手按住自己腹部的新伤口。
“我之后就该去鸟取县了。”他冷静地说,“没办法参与后续的事情。如果没有意外——”
“如果没有意外,后面的事情就都交给我们吧。”赤井秀一沉静地回答,“事到如今,也是时候收尾了。”
他们头顶的灰黑色烟雾已经彻底散去,夏日的阳光明亮地照耀下来。上辻看着赤井把卡迈尔驱赶到琴酒身后的位置,往他胸口砸了一个血包,又自己走回之前中枪的地方,躺平装死,这才快步挪到之前琴酒拿来当掩体的废旧大楼内,又举枪对准屋檐外的天空连开两枪。
这是给就在附近、装作被CIA阻拦住的伊森·本堂的信号。
——放伏特加进来看一眼赤井和琴酒的尸体,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救走……失血过多,他可以先避开第一轮审查,而等稍微恢复一点之后,如果BOSS有疑虑,他也有反抗的能力。
*
上辻祐希的目光掠过在光线中漂浮的灰尘。
——亲手背刺琴酒的感觉对他来说不算愉快,而这甚至已经是冷静地剖离开杀人这件事本身。
拆伙那么多年,他们也仍然拥有这样程度的默契。这只是因为哪怕彼此提防,他们也确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互相抱有信任。
他知道琴酒必须死。他预演过很多这一天的到来,但当他自己亲手扯碎这种信任的时候,他只是觉得非常疲惫。
……手里沾染过多少人命、犯下多少罪行的人,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一枪一颗子弹的事情。没有爆炸、没有冲天的火光——他曾经也畏惧过、信任过的前搭档,就这样死在了他的手里。
有点遥远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汽车踩足了油门接近,然后可能有呼喊声和枪声……
在熟悉的脚步声接近后,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是我。”伊森低声说。
*
15岁的上辻祐希,也曾经在重伤的时候等待过搭档的到来。
在琴酒赶到的时候,哪怕自己接下来安全了,他也还是刻意将手指伸入伤口中,以疼痛感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但现在,他眨了眨眼,感觉绷紧的精神在这一瞬间轻微地放松下来。
他陷入昏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