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数完星子,韶宁问:“如何?”
“五千八百七十一。”
还好苍劫氏寿命动辄千年百年,不像人类代代更迭,不然几千年涉及几百万人,怎么数的过来。
“然后去数人口?”
“这个不必。”温赐掌心金光流转,灵力一分为数道,化为一只只金蝶。
金蝶伴着日光,蝶翅流光溢彩,扇动翅膀时空中碎金色隐隐展展。
翅膀卷起一阵微风,温赐正站在窗边。白袍随风缠着银发,金蝶亲昵地在他衣袍上的纹路间流连。
它们从窗扉间中有条不紊地飞出,跃过屋檐房顶,飞入各家。
金蝶飞走,风停。
他的道袍轻扬落下,衣角似乎仍残留着金光。
趁着等待的空隙,韶宁想,刚才那几帧画面还挺漂亮。她总算在温赐身上看见了一点世人所称赞之——‘太上琼枝倚玉,谪仙暂下蓬莱。’
温赐见金蝶飞去,他感受到韶宁情绪。沉默一瞬,对她道:“你......看上我了?”
“.......我修为不够,还没有脸。你不要看上我。”
话音刚落,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杀意,温赐‘望’向身处阴暗处的商陆。
商陆的目光停滞在韶宁身上,下意识伸手按捺刀柄,神色茫然。
如果韶宁真看上了温赐,他是该一刀废了温赐,还是该一刀废了温赐送给她做男宠?
温赐退到了墙角,尽可能远离另外两人。久久后才道:“......请你让他收了刀,我是无辜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温赐一向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他两面三刀,心狠手辣,罪大恶极。
常常都是他在杀无辜者,杀人时温赐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无辜,甚至会对被杀掉的无辜者产生同情。
因为无辜者被同情,所以他们该死。
这就是温赐的道规,明知是错,非行不可。
像是血污淤泥里开出的一朵花,它扭曲且极恶。如今却因为生得稀奇,被韶宁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玩够了就丢地上碾上一脚。
惨无人道的手段让恶花也显得楚楚可怜,它遭受的是无妄之灾,分外无辜。
它这么无辜,韶宁应该同情它,而不是折磨它。
温赐心绪沉了又沉,她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变态,因为同情它而折磨它?
韶宁感受到了从温赐那边传递过来的无助,甚至比他数星子时的烦闷还要多些。
她心情大好,把温赐的情绪压了过去。
风水轮流转,当日她怕他怕得瑟瑟发抖,今日总算连本带息地讨回来了。
“那日在悬夜海,宫主不是很猖狂吗?”
她走到温赐身前,开心地抱着手,把对方堵在墙角。
温赐不说话时像个端正君子,生得比自己高很多,她不得不抬头望向他。
......像个放学后在巷子里堵好学生的小混子,实该让商陆给她递一支烟。
不过她现在终归有点反派的威风了,韶宁得意,对着他轻哼了一声。
温赐心头悲喜交织,他无奈道:“可那日我杀的是江迢遥,帝姬不是拿到了他的八卦小铜镜吗?”
那日他还被韶宁刺了一剑,他都没生气。她就不能像自己一样大度一点吗?
温赐掏心掏肺,认真数点自己碎得零零散散的美好品德。
韶宁学着他平时的语气,风风韵韵地开口:“你猜~他为什么~偏偏把八卦小铜镜给我?”
忽略她的怪声怪气,温赐想到一个极为荒唐的可能性,结合上界满天飞的传言,略带犹疑问:“为什么?”
“江迢遥也是我的夫侍,都说夫妻一条心。”
她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趴在肩头的戚灵修,“古南浦居于深山,少有来客。往来的东西都是些似人非鬼,有谁记得无面仙尊来过此处呢?”
温赐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细细揣摩从韶宁那边传过来的情绪:愉悦满足,没有杀意。
但因为自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愈加捉摸不透对方的想法。
砧板上的鱼猜不准执刀人下一刻的想法,是会一刀砍下来,还是会把他放回鱼塘养起来?
左右都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温赐退无可退,等了许久听见韶宁大发慈悲地说,“算了,放你一马。”
他心头紧绷着弦松了,确认她是真的不打算杀自己后,半笑半认真道:“多谢帝姬体谅。”
实则内心阴暗,暗戳戳地计划着什么时候杀了韶宁。
温赐暗自衡量她为他带来的利与弊,韶宁已经危及到他的生命安全,若不及时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斩草除根......温赐思绪凝滞不前,修真界半壁江山都和她有关系,怎么除得尽?
他正思虑着,韶宁瞥了温赐一眼,“你是不是在记仇?我感受到你的不甘心了。”
温赐的记仇小本本,是相当于生死簿一般的存在,他生你死或是他死你生,没有多余选项。
“.......没有。”他狡辩。
此时窗外吹进来几缕风,金蝶振翅而来,却是稀疏冷落,只有几只。
落在他掌心的金蝶化为流光注入经脉,温赐一手提起腰间的剑,“走。”
韶宁和商陆跟在后头,“做什么?找到龙了?”
剑出鞘,划开一道光影。
“是,这次我必杀了它。”
这条黑龙也是他记仇小本本上的一员,上次把他伤如此重,温赐不将它千刀万剐,天理难容。
戚灵修是鬼魂状态,他怕光,因此被留在了房间内。几人衣袂翻飞,翻身从窗台跳下。
韶宁修为最低,主要是给温赐捧场。商陆修为最高,他只是给韶宁捧场。
唯有温赐,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亢奋。
剑光映着天日,他随几只金蝶而去。翻过几座小楼与灰墙,温赐自高处跳下,“跑了?”
商陆搜遍了小院子,“刚走不久,没查询不到气息。”
似乎已经逃出古南浦了。
“跑这么快?”
闻言,韶宁脚步一停,只站在最外围围墙上看戏,不打算参与他们的死斗。
她垂眸见院子中只剩几只肢体残缺的金蝶,桌上放着一盘棋。
只是黑子白子都放在同一边,像一人在与自己对弈。
金蝶消失,灵力汇入温赐指尖,他几下琢磨,上头残存的力量确实与和他交手的黑龙相似,看样子修为又涨了不少。
追杀那日,那条龙该不会是得了什么机缘,因祸得福?
温赐气极反笑,他祭出孽海天河,“主人家走了,它在我手里没多大用处,就把整个古南浦毁了吧。”
若那条龙感受到了,必然会回来抢夺。若它不在,毁了古南浦还有个苍劫氏世代守护的云烟镇。
古南浦的秘密被他们发现,此处应该会被那只龙舍弃,不再归来。
天地就这么大,他终有一日能杀了它。
灵力从他掌心流出,如同一张蛛网将水晶球包裹其中。灵力网与水晶球出现的裂痕重叠,大地随之阵阵颤动。
韶宁震惊,温赐果然一如既往的缺德。他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
她本以为这是诈苍龙现身的计谋,放任温赐收紧五指,多层灵力攀上孽海天河。
苦情丝那头传过来的情绪是毁灭的快感,他确实是想毁了它。
等水晶球要破碎之前,仍未有苍龙的动静。她见状阻止道:“你小心点啊,不要真的毁了。让它留下来不好吗?就算作为苍劫氏一族的存续。”
他们还不知道苍劫氏用什么方法把族人留在古南浦中,也不知道他们族人的灵魂是不是就存在着星子里。
若直接毁了,千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苍劫氏死去族人的灵魂也会被波及,纯属池鱼之祸。
温赐目光落到孽海天河之上,“养一镇子假人,帝姬觉得这算是存续?”
他收回灵力,把孽海天河丢给韶宁玩,“眼不见心不烦。”
韶宁小心地抱着水晶球,其上碎纹遍布,地面的颤动仍未停止。
她分不清这阵颤动是来自水晶球还是其他,站在墙上的步子不稳。
在商陆飞身而来之前,她已经抓到了一物稳住身子。
她头顶落下一道阴影,几乎将半个古南浦笼罩其中。
水花同时降下,淋了她一身。
韶宁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她从头上扒拉下来一根水草,几条小鱼粘在裙摆上,扑腾着落到尘灰中。
她下意识回头望去,与一双苍青色兽瞳相望。
黑龙自古南浦湖中腾身跃出,巨大的身影遮天蔽日,墨黑鳞片间银光闪烁。
韶宁低头,手中湿湿滑滑的东西原来是它的触须。
触须转而绕上腰间,它圈着韶宁,把她轻轻放到围墙上坐稳后抽离。
苍青色瞳孔映出她掌心的孽海天河,她以为它要来拿走孽海天河,它只是平淡地扫过水晶球,没有对应的动作。
一道寒光闪过,韶宁被商陆抱在怀中,温赐已飞身前去,与黑龙厮杀。
“自寻死路。”
他双指间夹着一枚符咒,无火自燃。脚下阵纹显现,上封于天,下落于地,将整个古南浦笼罩其中。
道袍间凤纹流淌,九霄之上传来几声凤戾,和鸣锵锵。
温赐手下快速结印,“恭请神鸟助我。”
一语落下,鸟惊鱼骇。
万千道法浮动在空中,无数灵力被拉扯成线,牵动天地,勾结万物。
霎那间明暗变幻不停,天际烈火烧云,灵力炼形,浴火金凤自九天而下,与黑龙斗法。
韶宁是第一次见温赐施法布阵,真实感受到了九阶强者的修为。
温赐的修为卡在九阶一段,停滞不前,虽不比执夷、商陆的修为登峰造极,但在修真界依旧是屈指可数的强者。
她咽了口唾沫,刚才威胁他的时候,还是得意得太早了。
商陆刀尖在韶宁身侧划了个圈,把她圈在其中。
他抬眸静观龙凤斗法,温赐召唤金凤的灵力来自于天地间,而那只黑龙的灵力源源不断,似乎不会被消耗殆尽。
他目光落到黑龙尾巴间,它的半截尾巴沉在湖中,始终不曾离开。
方才它就是藏在这片湖水中,他竟感应不到它的气息。
确认韶宁被护好在保护罩后,商陆一手执刀,单手施法。
空中绷得笔直的金线很快被黑色纹路破坏,方圆纵横百米,瞧不出是什么图案。
商陆的咒法皆独创,从未传授给他人,所以在他施咒时没人知道他下一步会落在哪里。
刀尖划破风声而来,止于地面。
商陆单膝跪地,刀尖落在阵法交界处,法力沿着刀身注入阵法,天地岿然不动。
韶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施法,忽觉头晕目眩。她禁不住往后仰,靠在透明保护罩上才勉强稳住身子。
四周气温逐渐升高,韶宁眼花过后定睛一看,掌心下是被火焰烧红的天空。
她抬眸,天上是湖泊,山色,与重重叠叠的房屋。
乾坤扭转,天地倒悬。
韶宁觉得如果她和商陆一直是好朋友的话,她可以更得意张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