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停留在云雾之间,温赐当即想到了韶宁上次给的答案,她身边这么多能人,怎么会记得他呢。
韶宁斜靠在石桌边,目光落到捱生塔上,“会记得吧,我不知道能记多久。”
“算了。”温赐深思良久,道:“不过是记得我的穷凶极恶,在死的时候道一句大快人心,作为笑料谈笑几日后立马抛之脑后。”
“可耻又短暂的记得,还不如不记得。”
她赞同,他说得没错啊。
苦情丝那边传过来的情绪低落,韶宁继而解释道:“也不完全是这些。”
温赐‘望’过来,等待她的下一句话。她想如果温赐长有眼睛,此刻的眼神一定是亮晶晶的,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下文。
她憋了半响,一个优点都没憋出来。
他还在期待地等她的答案,韶宁轻咳一声,道:“我还会记得你喜欢吃甜食,我第一次见能一次性吃这么多甜食的人。以后看见蜂蜜桂花蜜糖糕,我就会想起你。”
“你死了之后,我会带着甜掉牙吃不下的甜食给你上香。”
“然后呢?”温赐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追问道。
韶宁想了想,“如果我在学堂上犯错,就没人替我挨夫子的骂了,所以你死的时候,我会难过。”
“犯错是永无止境的,每当我挨夫子骂的时候就会想起你。”
“你有执夷尊上。”
想必执夷会非常乐意地替韶宁挨骂,挨骂到一半就开心地掀翻整个承平宗。
而且无上宗和承平宗关系不错,夫子也不会对他说出太过分的话语。
“没有了吗?”听她那边没了声音,温赐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继续问。
韶宁绞尽脑汁,又道:“你死了,没有人找我唠嗑,而且你一次会说几个时辰。没有你在,我会感到空乏。”
他的期待彻底落空,失望:“你身边人这么多,多的是人陪你说话。没有我,你的空余时间还多些。”
温赐:“你不会空乏,只会偷着乐。”
察觉到她情绪平淡无起伏,发现自己被骗了的他心头难过,又道:“你每一句话都在骗我,你根本不会伤心。”
“没有没有,”她忙摆手,“我不是还欠你十二只萤火虫吗?没还给你之前,你死了,我会愧疚的。”
感受到心尖难过的余温,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的,温赐半信半疑问:“真的?”
“真的啊。”韶宁环顾兰草皋,这里晚上应该有很多萤火虫。“要不晚上我捉十二只还给你?”
温赐思虑片刻,想起明光宫那几只没有死,能多玩些日子。“等明光宫的萤火虫死了,你再给我换新的。”
“一言为定。”
听她爽快答应,他忽而又觉得不划算,不如用十二只萤火虫换她的那点愧疚。
他替她捉萤火虫,又给她打白工,还为她挨过夫子的骂,算是第一次对人这么好。一腔付出都没换来十二只萤火虫,她想起这些,肯定会愧疚的。
往后日子里,韶宁看见萤火虫就会想起死得凄惨的他,惦记起那几分若有若无的愧疚,不至于忘记他。
温赐死的那一刻,只要想到韶宁对他怀抱着愧疚,自己心头也能生出几分快意。
总算不止自己一个人难受。
别人不好受,他好受多了。
退一万步,他自以为自己为她做了这么多。在他丧命之时,韶宁总不能和其他人一样道一声‘大快人心’来嘲讽他。
而且他是她的盟友,没有他,她集齐千钧玲珑骰之行会更加困难。
温赐细想,还有执夷商陆,失去了他好像也没多大关系。
怅然复归,他不确定问:“那失去了我这个盟友,你会不会伤心吗?”
韶宁即刻答道:“当然会啊。”
“有多伤心?”
她答:“失去了一个盟友的伤心。”
“可是你失去了一个盟友,还有执夷和商陆两个盟友。你从来不缺盟友。为什么要记得我?”
他突然想到,自己就像那只竹蜻蜓,有点小用,仅限于此。她不会特地留一个位置给竹蜻蜓。
韶宁不懂温赐刨根问底究竟为了什么,耐着性子解释:“但是你是第一个替我挨骂的盟友,只有你送了我萤火虫。在我这里,这些经历就是不可替代的。”
温赐略带不确定问:“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罪行罄竹难书?”
韶宁无奈:“执夷和商陆,哪一个的罪行不是罄竹难书?”
她一直都觉得执夷和燕执夷是同一个人,韶宁觉得塑造一个灵魂的关键因素是遭遇与经历。他有他的记忆,他是他。
燕执夷死后在无间魂飞魄散,若不是侥幸成为罗睺的魂源,他早就没了踪迹。
商陆连判词都没有,死后魂飞魄散,与她再无相遇之日。
三个人的罪行都罄竹难书,难说谁好谁坏。
听闻此言,温赐似乎能理解苍劫氏以铭记作为生命的延续的缘由。
他口口声声说断情绝爱,其实深陷名利喧嚣,既不想要死后沦为众人的饭后调笑,也不甘心死得悄无声息,肉体消散后独属于他的痕迹无影无踪。
如果被她这样记得,还是挺好的,证明他来过世间一遭,且并非全然遭人唾弃。
刚想到乐以忘忧之处,温赐骤然反应过来,“我才不会步前尘,这么早就死。”
韶宁敷衍:“嗯嗯嗯。”
见她起身,他跟着起身:“你逛够了?”
她:“对。”
温赐拉着她手腕,带着韶宁往山下走:“该陪我逛了。”
“......去哪里?”
“山下仙人道,回来后我还没吃过东西。”
交织的裙摆捎着兰香,穿越云雾往山下而去。
背对着他们的皋上林边坐落了一座小楼,楼上人静立已久,目光始终不曾从韶宁身上抽离。
韶宁和温赐离去,兰草皋断崖边重归凄清,楼上人如同一株戚戚兰草,眸色黯淡。
魏枕玉无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收回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