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照水,水边浸泡着一轮残月,银光粼粼。
镜里观花,水中望月。
犹如一场泡影。
商陆背靠在门边,他看着韶宁为魔域的新建高兴得上蹦下跳,她被簇拥在人群中,眼尖地看见了商陆面上的失落。
待人群散去,夜的喧闹走到了尾声,草丛里暗虫唧唧,她缓步走到商陆身边,“怎么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他牵上韶宁的手,感受她手掌传来的暖意。商陆想起,曾经她牵着惴惴不安的他,从不老峭走到药谷,短短的一刻钟。
一刻钟之内,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她无数次。
“今天陪陪我,好吗?”
韶宁欲与他商量轮回一事,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踮脚,商陆随之弯腰,感受到韶宁在唇边朱砂痣上印下一个吻。
他弯了唇角,方才的郁结被开心压过去,牵着韶宁往屋内走。
她把魔域的体系给商陆大致看了一下,他每个字都听得很认真,最后一言不发。
沉默许久,在韶宁期待的眼神里,他道:“你做这些很辛苦,我不希望你辛苦。”
韶宁眼下带着淡淡的灰青色,她倒很精神,摆摆手:“没事,这不马上解决了吗?”
她拿着魔域的地图,见商陆提不起兴趣,又道:“万一,来世还能相遇呢?毕竟魔域就这么大。”
听闻这话,商陆才抬了抬眼眸,倏尔再低下去,压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韶宁目光从他浅茶色的瞳孔边缘掠过,映着灯光似乎能看见一条金线,她疑惑问:“你这几日是不是碰到了什么法力高深的妖鬼?怎么怪怪的?”
他这几日杀过的妖和邪修不计其数,“一切如常。”
“好吧。”见她卷好地图打算休息,他起身去拿衣物,替她脱去外裳,将人抱进浴池。
擦枪走火是在所难免的,韶宁脚尖无法沾地,她觉得今日的商陆格外的沉默以及亢奋,不知道为什么。
待他吃了个半饱,她已然困得眼皮子打架。
商陆便到点即止,憋着半管火气不再索取。
他将她从浴池中抱到榻上,仔细地擦去身上的水珠。
韶宁歪头靠在他臂弯,睡得很熟。
商陆的动作很轻,怕惊灭了梦的泡影。
他思绪沉沉,指尖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容间流连。
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当初小哑巴逃下相旖山后,在丧命之时,做了一场绮丽幻梦。
梦里韶宁没有死,他们再遇,而他,走上从来不敢想象的位置。
他怕梦醒。
因为梦醒后,小哑巴又回到了连绵不绝的大雨中,他失足跌倒在泥水中,在无尽绝望中咽气。
或者是,在和她一直走到某一程之时,他骤然惊醒,发现自己在暝昏山时就死了。
剩下的一切,不过是一缕可怜孤魂在窥视她的人生。
商陆吹熄了灯,他把韶宁抱在怀中,以夜色做遮掩。
他想起与韶宁游湖时,他在天灯上写下的愿望。
韶宁问他许的什么愿,他以别人看了不灵而未告诉她。
比起这些,商陆更怕戳穿了梦境的本质后,他就从梦中惊醒,醒来在哪一刻都有可能。
幼时的暗无天日,药谷的度日如年,鬼垩楼的乾坤颠倒。
唯独不可能在韶宁的身边。
商陆目送天灯远去,希望不公平的命运能再可怜他一次。
哪怕是梦,多骗骗他都好。
梦醒后魂飞魄散,对于他是最好的结局。
商陆不喜欢熙熙攘攘的人间,不喜欢没有终止的沉睡,不喜欢周而复始的轮回。
他贪恋这场幻梦,猜测梦的终止兴许就在轮回之时。
若是梦,不如让他在梦醒之时死亡,好避开触目惊心的真相。
本来在长时间的相处间,他都快自欺欺人地相信这一切都不是梦了。
只是再见着韶宁回来,那股子不安愈来愈浓烈,生怕得到了一切又失去。
商陆拥着韶宁,闭眼入梦。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通常都是一睁眼一闭眼。
他的睡眠时间很短,韶宁不在的时候,他很难入睡,常常睁眼到天明。
今夜,他做了个诡异可怕的梦。
梦里他还是那个被邪修毒哑了的小哑巴,他被关入笼子里,听见四周的鸟兽被魔气浸染而发狂。
粗重的铁链锁着商陆的四肢,他挨着缓慢流逝的时间,等到日落西沉,都没有等到韶宁来救他。
他一颗心坠到了谷底,一时难辨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他的梦醒了吗?
可是为什么要把他的韶宁带走,连初见一面都不肯?
原来一开始都是梦是吗?连带着韶宁的出现,都是假的?
他瞳孔涣散,看见邪修去而复返,他们想要挖去他的灵根。
天色亮得刺目,他忍不住落泪,似乎记得韶宁说过,他所在的地方是一本书。
韶宁看书时,她是书外人,他是书中人。
他们甚至不在同一个世界。
所以他们本来就不该相遇,这才是他的命运。
有只发狂的妖兽从笼子里窜出,几个邪修吓得面色发白,丢弃了商陆后四处逃窜。
妖兽追随他们而去,他捡回来了一条命。
他孤零零站在烈日下,忽觉天道荒唐。
给了他一颗糖,偏偏到现在才告诉他,糖里裹着砒霜,一切都是假的。
韶宁是假的,初遇是假的,相爱更是荒谬乌有。
比他设想的所有都还要糟糕。
商陆身后拖着血痕,一步步走向无数次想要逃出来的鬼垩楼。
他终于走上了韶宁说过的、他在书中本应该走向的路。
对于‘韶宁’这个莫须有的存在,他应当忘了她。
记忆被抹去,商陆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只记得很重要。
重要得胜过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他这条命分文不值。
商陆站在鬼垩楼第一层,俯瞰叩首的众邪修。
上一任楼主的头颅滴着血液被他拎在手中,可怖阴森。
商陆把手中头颅随手一抛,咕噜噜滚到另一个邪修脚边。
他吓得瑟瑟发抖,“楼主饶命!”
商陆淡漠收回眼,他按捺着腰间的剑,一时失神,不知道下一步去何方。
走到现在,他只是个木讷的杀戮机器,杀或者被杀,是造物者对他下达的唯一指令。
不过幸好还有人找上门来。
送死。
新楼主上任,鬼垩楼安宁片刻,再次被卷入仙家共伐的泥沼。
可惜他们似乎低估了这位商六爷。
正邪这一战肝髓流野,同时这也是仙门输得最惨烈的一次。
商陆站在血色荒野,他面上身上都带了伤,几个活着的邪修捂着断手断腿,甚至不敢靠近他。
他们恨不得商陆以为自己死了,不然杀红眼的煞神说不定连他们的项上人头一概收下。
直到天际开始下雨。
幸好楼主的神识恢复了一点,认出他们是自己人。
商陆最讨厌雨天,没有缘由。
雨水冲刷着他的刀刃。商陆低头,看刃身褪去血色,回归原有的清亮。
他又想起来了那段被遗忘的故事,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想不起来。
商陆抬步往前走,忽然顿住步伐。
剩下的仙门弟子跑了,他身边的邪修皆屏气凝神,一时四周只剩雨珠落地的声音。
嗅到了旁人的气息,他们以为草丛里藏着修为高深的修士,竟然能活到现在,于是纷纷严阵以待。
约摸一刻钟,商陆面前的高草丛动了动。
躲在其中的人以为修士都走了,劫后余生地拨开草丛,露出一个沾满了碎草屑的毛茸脑袋。
韶宁身上穿的是亵衣,头未梳,还未看清身前的人,忽觉颈后衣领被冰冰凉的物什挑起来。
她脚尖不沾地,像是被提着后颈皮的小兽,被迫用刀尖挑着衣领提起来。
她低着头装死,内心拼命祈求商六爷饶她一命。
韶宁来不及在意为何自己身上穿着古人的亵衣和留长的头发,记忆中她只是个看小说的无辜路人,莫名其妙穿入书中,正逢两道恶斗。
她觉得一生行善积德的自己罪不至此。
后颈一松,对方收回刀刃,韶宁一屁股坐回了被雨打湿的草丛里。
她偷偷抬眼,和商陆对视一瞬,极快地低下头。
该说不说,长得还真帅。
她低着头想张嘴求饶,又怕商陆不喜欢吵闹的人,冷汗涔涔地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她一边顶着对方目光吓到破胆,一边忍不住偷偷看自己身前......
黑色道袍下若隐若现的两条腿。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就好像她不仅摸过,还用腿缠过,用脚踩过一般。
可能是美男自带的光环吧。
一种名叫‘老公’的光环。
因为才初见,她就觉得这是她命中注定的老公,甚至对他的畏惧不算多。
真奇怪。
韶宁觉得自己头上带着死亡倒计时的光环,下一刻,她的下颌被人掐住,被迫抬头直视商陆。
他仔细地打量她,目光不放过每一处细节。
商陆隐隐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那段缺失的记忆,和面前这个女子有关。
怎么看都想不起。
想靠她更近,好像就能想起更多记忆。
旁边的邪修见商陆盯着眼前这女子看,不由偷偷看了两眼,挺有姿色。
他们会错了意,小心翼翼道:“楼主房里还没有人,不如就把这姑娘带回去,平日里也好侍奉楼主......”
韶宁听得一知半解,回神时她身上已经披了件墨色道袍。
商陆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往回路走。
她下意识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忐忑不定地被抱着往回走。
再然后,她被丢进了热腾腾的浴桶里。
韶宁吐出两口热水,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把她捞起来,往床上丢。
看见对方压下来的身影,她咽了口唾沫,攥紧床单问:“现在就做?”
商陆话少,“不想?”
他抽身欲走,她不知道商陆内心想法,怕自己被拖出去砍头,立刻拉住了他衣袖,“我可以,我,我挺想要的。”
韶宁默默打量商陆,单论姿色,谁吃亏还不一定。
她总觉得浑身心都飘忽忽的,缺点实在感,就像在做梦。
毕竟穿越这件事,怎么轮得到她。
若是梦境,那她就不客气了。
商陆回眸瞧了她一眼,干脆利落地脱掉衣服,“好,那就做。”
算起来商陆约活了几百年,但是他也没有试过。
看见她,他最初是觉得熟悉。
不排斥不厌恶,当邪修向他提起此事时,商陆喉结微不可见地滚动。
甚至有点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