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耳边愧疚却又温柔的道歉,云棉原本死死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缓放软。
她小小的身体慢慢前倾,顺着脸颊被捧住的力道,小朋友抿着嘴,慢慢低头将额头抵在妈妈的肩膀上。
“我不怪你……”
云棉伸手轻轻抱住妈妈的一只手臂,半埋在她怀里,闷声说:“妈妈,我只是……好想你啊。”
无论是古代世界的云棉,还是灵异世界的云棉,甚至……甚至是综艺世界里的云棉,都从来没有恨过生养自己的妈妈。
古代世界里她苦苦挣扎求活的唯一原因就是娘亲,怕云逸伤害娘亲,怕娘亲听到自己的死讯,怕天下再次倾轧娘亲被迫战死沙场……
灵异世界里,在见到满屋子恶鬼并被他们撕扯成碎片时,云棉除了恐惧,更多的是希冀,哪怕是死前最后的一抹意识,所想的也是妈妈死后会不会也变成了鬼,而不是真正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综艺世界里,云棉有很多机会在节目直播里说出妈妈的坏并向观众或导演们寻求帮助,甚至节目结束之后,云棉也有机会在妈妈发病时远离她。
可云棉从来没有远离过妈妈,在妈妈将她抱起来踩着凳子爬上天台的时候,云棉的第一反应不是挣扎逃离,而是下意识伸手紧紧地抱住妈妈。
在一跃而下时,云棉也始终不曾松开过自己的拥抱,她不懂死亡有多短促和痛苦,她只是在生命尽头的那几秒短暂倒计时里,感受到了妈妈真切的爱。
只有短短几秒,却足以抚平她过往在妈妈那里承受的所有难过不安。
所以那个世界里的云棉,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怨憎。
她所恐惧的,也是死前的每一天里都情绪极端崩溃的妈妈,以及死亡前一秒的剧痛和眼前妈妈紧闭双眼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
回忆起这三个世界里的每一次结局,云棉不自觉抱紧妈妈的手臂,咬着唇瓣,闷闷的在妈妈肩膀上又略微用力地撞了一下。
坏蛋妈妈。
云锦衣伸手拥着女儿小小的身体,感受着肩膀上的撞击感,抬手轻轻拍拍小朋友微弓的后背。
棉棉所有的上一周目的记忆,都被一次次封印,在黑暗中独自徘徊不前,找不到出口,也寻不见光明。
所以第二周目里,棉棉重来一次,走到当前用了多久,那些第一周目的记忆就被封存在黑暗中多久。
那些痛苦,怨憎,悲伤,不舍,思念……一次次在黑暗中翻涌发酵,一次次撞击灵魂里坚固的壁垒,终于在此时,在云棉无意识滑落的眼泪中,有了切实的温度和存在感。
“我还是会生气的。”云棉很快离开妈妈的怀抱,眼眶红红地盯着她,认真强调:“妈妈你都没有平等的爱我,你的爱一定有偏向还不够完整。”
“可每一个世界的我,都有在好好爱妈妈。”
小朋友说着,刚擦掉的眼泪又有即将被蓄满的征兆,瘪着嘴巴要哭不哭,眼泪汪汪的目光里满是委屈控诉。
在她控诉的目光中,云锦衣不仅没有道歉,还径直低头,亲了亲她微微仰起的额头。
云棉:“!?”
泛红的眼睛无意识瞪圆,好像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袭击的小狗,连耳朵都一下子支棱起来了。
“妈妈!”云棉皱着脸凶巴巴地强调:“我在说很认真的话,你不要捣乱!!”
云锦衣笑着揉乱小朋友的头发,成功打破她一本正经想要维持的严肃氛围。
云棉又想委屈瘪嘴了。
云锦衣伸手环抱住自以为很凶实际上总在无意识撒娇的小朋友,低头又亲了亲她,这才温声说:“棉棉,妈妈的爱从来不会分成多少份,当你的灵魂修复完整,所有记忆都回归后,我的爱也只会多不会少。”
“棉棉,就算真的讨厌我也没有关系,因为妈妈永远都不会误解棉棉的爱,就像每一次棉棉都在用心真诚地爱我一样。”
“我也很爱你,所以才会一次次选择生下你。”
要让一个强悍的灵魂一次次遵循所谓的炮灰剧情线,让她一次次忍受十月怀胎和生产的痛苦,让她承受一切还不愿挣扎反抗……就连快穿总局都认为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除非是在操纵一具没有思想的木偶或者严格执行任何命令的智能产物。
唯独没想过云锦衣会愿意一次次接受并遵循这样的安排。
可云锦衣每一次都承受住了,并且在不得不开启第二周目时,每一个重来的世界,她也又一次忍受住了剧情线的存在,选择生下云棉。
一次次被剧情角色折辱,一次次看似鬼迷心窍,一次次承受十月怀胎和生产的艰辛……
云锦衣从没想过不让女儿来到这个世界。
她将女儿所有的爱都小心翼翼收藏起来,又在下一个世界里率先承受一切怀孕分娩的痛苦将棉棉带到新的世界里来。
棉棉的爱是一次次大声宣告,是将妈妈当作自己的全世界。
那云锦衣的爱,就是一次次经历苦难和身体被撕扯的剧痛,是让自己心甘情愿从一个女孩变成无所不能的母亲。
始终偷偷衡量要求公平的小朋友,总是因为死得太早而不懂得很多东西。
比如母亲和女儿之间的爱是不需要比较和衡量的。
比如每一次选择生下她的妈妈,都在生产的那一刻,将自己的命放在了棉棉之后。
比如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这句话,在妈妈这里是永远不足以成立的,因为无论棉棉是否会养她老,云锦衣都会用爱意浇灌女儿的成长。
母爱是图回报的,可云锦衣要的回报并不是金钱物质,而仅仅只是女儿的一个拥抱,一张笑脸,又或者撒娇时凑过来软乎乎的亲吻。
而这些“回报”,到了最后,其实都能用一个最具现化的词来形容。
那就是一声“妈妈”。
只要棉棉还叫她一声妈妈,那云锦衣永远都会是她的妈妈。
这也是一位母亲,心甘情愿为自己套上的一副枷锁。
哪怕以爱为名,哪怕鲜花着锦,也并不能忽略它的确是枷锁的事实。
“妈妈也并不伟大,可妈妈永远爱棉棉。”
云锦永远会爱云棉千千万万遍,无论苦难,无论绝境,无论剧情。
云棉从未听过妈妈如此坚定的承诺。
她甚至有一瞬间茫然到衡量不清这短短一句话里的价值和重量。
可等她懵懂地仰头,望进妈妈那双盛满温柔疼爱的眼睛,云棉忽而就明了了。
这句话不被实现前,不值一文没有任何价值,可它的确是无法被衡量的,因为在实现这句话的过程里,每一分每一秒,它的贵重价值都在被无声体现。
况且妈妈给这句话所定下的期限,是永远。
永远是生生世世,是无尽轮回,是不会有具体数字的千千万万遍。
而它的重量呢?
爱没有任何重量。
轻到它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称量不出具体重量的话。
轻到风一吹就会散,即使不用风吹,也会过耳就没。
可云棉在妈妈这句轻飘飘的话里,听出了比山岳更沉重的分量。
像她被妈妈抱在怀里下坠时的拥抱。
像她从城墙上大雪中眺望京都时最为决绝的一眼。
像她看到妈妈横尸满地倒在血泊中的那个魑魅深夜。
云棉再也说不出任何“不公平”的控诉。
她乖乖趴在妈妈怀里,像是被完全顺毛的小狗,将呜咽都吞进喉咙里,只会埋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小声哼唧。
等到观众们看默剧猜嘴型都要看疯了的时候,云棉终于舍得从妈妈怀里退出来。
她鼓着白净的小脸,学着妈妈刚才的手势,踮起脚,捧着妈妈温热的脸颊,凑近了小小地亲了一下。
不知不觉便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里藏着好多细碎明亮的小星星。
“妈妈~”小朋友声音也变得软巴巴,听的人好像要融化进软绵绵的糖水里:“那我要比一百分还要多好多好多分的爱!”
她才不是要求,而是霸道的通知喔。
无论是哪个世界,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经历……
云棉所要求的想要拥有的爱,都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分毫。
很任性很不讲道理的要求。
可给她这份底气的人是云锦衣。
她揉揉女儿的脸颊,没有犹豫地点头:“好。”
于是镜头里,小朋友的笑容更加灿烂,她甚至舍得松开妈妈,然后蹦到新换的镜头前,眉眼中藏着几分炫耀地张嘴说话。
没有声音能传到观众们的耳朵里。
可没有观众会看错她此时的口型。
云棉说:“妈妈最爱我。”
全世界数十亿人,云锦衣只爱云棉。
这完全值得小朋友炫耀,不仅仅在镜头前对着观众炫耀,还会拉着节目里别的小朋友炫耀,之后甚至特意跑到小溪边戳了戳新织就的小小蜘蛛网,对躲藏在草叶后面的小蜘蛛炫耀。
于是在她从这档节目离开前,整个村子里,无论是人是狗,全都被迫听了满耳朵的“妈妈最爱我。”
当然会有人烦,当然也有人看不惯。
可小朋友的语气那么得意,仿佛你越是看不惯,她就越开心的样子,让所有想说什么的人最后都选择了默默闭嘴。
算了,和个孩子计较什么。
什么爱不爱的,国人大多内敛,就算是惊天动地的爱,也会在宣之于口的那一刻变得难以启齿。
唯独云棉不同。
有她参与的这一季节目最后,全国大部分网友几乎都刷到了不下十次她在不同场景对云锦衣表达同样爱意的片段。
而在云棉离开后,之后无论再来多少嘉宾和小孩,都没有了当初云棉到来时的兵荒马乱,却也好像失去了那份足以让所有人都动容的真挚温暖。
不再凶狠阴沉的云棉,就像是褪色的油墨终于露出最初的鲜艳色彩,是最明亮的,是最夺目的,也是最耀眼的。
而她的离开,却是在一场夜晚骤降的初雪之中。
云棉坐在窗前,手边是装着两个小雪人的花盆。
这是她刚才背着妈妈偷偷去楼下捏的。
窗外大雪纷飞,云棉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雪镜国城墙上的时候。
她的身体内里早就腐朽不堪了,可她还是穿着当初被送往雪镜国时的一身红衣,在守城士兵们打量防备的目光中,踩上被雪覆盖的巨石城墙,在漫天风雪中安静地结束了自己荒谬的一生。
现在,她即将离开时,又见到了这漫天纷扬的大雪。
可她不用穿红色刺眼的衣裙。
不用怀着必死之心决绝离去。
不用隔着风雪眺望故国都城。
也不用在心里对娘亲说上一次又一次痛苦悔恨的思念和歉疚。
她只需要在温暖的房间里,等着妈妈放好热水,然后泡一泡被风雪冻得发红的身体,特别是刚刚玩过雪的小手。
她只需要窝在妈妈的怀抱里,听她讲述过往那些不在自己记忆之中发生的故事,然后从中揣测当时的妈妈有多爱自己。
她只需要闭上眼睛,就能在温暖的怀抱中睡去。
而非死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之上,再被史书冠以数不清的罪状污名。
云棉还是那个很凶的云棉。
她融合了三个世界的记忆,不喜欢镜头,不喜欢和小孩子玩在一起,还总是喜欢欺负光球听它说过往的事情。
但云棉又和刚醒过来时截然不同。
她眼中的冷漠变成了笑意,她精准凌厉的暗器手法都用来捏雪人,她那些凶狠在妈妈面前都变成了不自知的撒娇……
就连睡着都乖巧的让人心软。
云棉没有和妈妈还有云空道别。
因为她知道下一个醒来的同样是自己。
等到灵魂恢复后,她很快就会和妈妈再见面。
所以不需要分别,也不需要不舍和难过。
只需要怀揣着妈妈好多好多的比满分更多的爱,安心地睡一觉,这就够了。
直到确认棉棉真的熟睡,这几天都一直装鹌鹑的云空才在云锦衣好笑的目光中夸张地重重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它小声嘟囔着,却还是第一时间飞上前来,给熟睡的棉棉做身体检测。
看到检测结果显示为健康后,它啪叽一下从空中摔下,耍赖似的掉在云棉的枕头上。
然后看似不经意的,骨碌碌滚了两圈,刚刚好那么巧的窝进小朋友的颈窝里。
系统一本满足地关机。
无论之后云锦衣会不会将它捡起来丢到其它什么地方,但此时的系统就是在棉棉颈窝里“熟睡”的。
就和过往的好多个世界一样,它还是会一直陪伴棉棉。
身为妈妈的云锦衣会给棉棉做出承诺,系统其实也愿意的,可它的承诺最后还是被它藏在了心里。
只是偷偷给自己编写了一行高级指令程序,藏在好多好多的指令程序当中,一点都不显眼。
也就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有一颗叫作云空的光球,给自己写了一条“永远做云棉的系统”的指令。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任务结束,云棉会和系统解绑,它也只会被总局回收销毁,再也不可能绑定下一个任务宿主进行更多的任务。
它将自己的机械智能生命限制在了云棉两个字里,没有退路,没留余地。
而现在,熟睡的它,和刚刚熟睡的云棉一样,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好好睡一觉,然后就能见到那个调皮捣蛋的最后一个棉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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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每一段记忆的棉棉醒来后的画面,系统都会有所猜测,但最后一个棉棉,也是所有任务世界里的第一个棉棉,却是系统很难预料的。
它那时候和5岁的棉棉并不熟悉。
所以云空给自己设定了开机时间。
不早不晚,就比棉棉平时醒过来的时间要早那么一个小时吧。
云空觉得这一个小时,应该怎么都足够让自己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把前面那么多个棉棉的性格都整合分析一遍,然后对最后一个棉棉作出还算精准的行为分析,并提前准备好相关的应对方法。
可系统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因为这次错过棉棉清醒时间的并不是云锦衣,而是已经提前一个小时醒来的它。
当开机的一瞬间就发现自己被人紧捏着砸核桃的时候,系统险些被吓得自己宕机并回炉重造。
以至于刚开机,它身上的光就乱七八糟格外扎眼。
这也成功让正捏着它砸核桃的小朋友发现了它的存在。
“妈妈!!!”云棉高声呼喊,语气兴奋不已:“这个球真的亮起来了!!”
云空:“……”
油然而生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机械智能生命体也是能够拥有“直觉”这种唯心主义的东西的。
比如云空。
它没有再被用来砸核桃了,可它被一个网兜给兜住,并由宿主的妈妈云锦衣出手,将它给悬空挂在了天花板上。
因为棉棉想要看看它能不能被带回那个世界里当不耗电的灯。
云空整只球都懵了,悬在网兜里,麻木的听着小朋友语气鲜活的要求它一会发红光一会发蓝光,来来回回切换,硬是把好好的家给照成了蹦迪现场。
云棉玩得不亦乐乎。
看起来似乎没有丝毫死亡的阴影。
在小朋友背着妈妈踩在凳子上,踮起脚去偷偷开窗捡窗台上的落雪时,云空终于找到了和她沟通的机会。
“棉棉,你现在几岁?”云空抓紧时机询问。
正在玩雪的小朋友头也不回:“我今年已经5岁啦,妈妈说等冬天过完,到了春天的时候,就可以送我去上小学了喔!”
云空陡然沉默下来。
这一幕,这个回答,似乎在一瞬间跨越了时空,和另外一个世界里,另外一个叫云棉的小朋友完全重合了起来。
“等到了春天,我就可以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我妈妈已经攒够学费了,还会给我缝一个漂亮的小书包。”
“叔叔,上学很好玩吗?学校里是什么样子的?”
“叔叔,今天开学,你一定要和妈妈一起来送我喔,这样我以后一定可以考一百分的!”
“叔叔……”
云空看着棉棉正在偷偷玩雪的背影,忽而有点想哭。
原来不知不觉它已经和棉棉走过这么多个世界了。
原来当初那个连字都不认识的文盲小朋友,现在也已经经历过一次次死亡和新生了。
可此时,当棉棉趴在窗台上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时候,系统还是会觉得,自己选定并一直陪伴走过来的小朋友,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明媚,她调皮,她多变,她善良。
她像一颗被自己无意间发现的亮晶晶宝石,即使过去了这么久,这颗宝石也依旧亮晶晶,谁也不会再否认她的珍贵。
好像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一丢丢心酸,一丢丢欣慰,还有好多好多的骄傲和怀念。
怀念最开始那个可怜巴巴的棉棉,怀念最初那个村霸小朋友。
没有任何金手指,没有获得更多的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剧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永远专注自己,专注于爱妈妈的妈宝小朋友。
会撒娇会耍赖还会在妈妈举起扫帚时跑得飞快的小狗棉。
“棉棉,我叫云空,是绑定你完成世界任务的系统,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系统挣脱了网兜的束缚,摆脱沦为电灯泡的命运,飞到小朋友身后,轻轻戳了她一下,做了一个很简短的自我介绍。
云棉不是没礼貌的小朋友,可她的礼貌大概不太多。
所以她忙不迭点头,一边说着自己的名字,一边认认真真捏自己手里乱七八糟的小雪团。
“你等等喔,我要再把它捏圆一点,我很会捏雪人的。”云棉忙忙碌碌,连头都没时间回。
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云棉还没反应,扭着肩膀不走心地敷衍:“哎呀叔叔你别乱碰,等下我的雪团掉下去就糟糕了,万一砸到妈妈怎么办?”
云空:“……”
活该你挨打!
身后没有声音,云棉也没反应,可当她的肩膀再次被拍后,云棉终于发现不对劲。
在满室的寂静中,小朋友脑袋跟生锈了一样,一卡一卡地扭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