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听明白了。
师姐独爱男色,剑修则大多囊中羞涩。
所以当年所谓的什么剑修成仙第一剑,当斩心上人的话,仅仅只是大师姐随口说来哄骗自己的话。
想清楚这一点,云锦的手已经握住了桌上横放的诛恶剑剑柄。
蔺尘风清晰的从小徒弟身上感知到一股杀意,用合拢的折扇压住躁动的剑鞘,顺便也压住小徒弟同样躁动的杀意后,身为师尊,蔺尘风不得不为了弟子之间的和谐友爱作出些许牺牲。
“莫燥,且先听为师说完。”他微微敛起笑意,目光清冽认真:“小锦认为,人族比之草木,胜在何处?”
“草木无心。”云锦的回答毫不犹豫。
因为类似的话,她已然听了上百年。
自幼时起,无论是父母还是亲族又或是旁的有关或无关之人,总会在背地里悄声议论自己。
他们说云锦用情魄换来绝佳的天赋,如今看着鲜花着锦,实则如同毫无感情的怪物。
无情之人自然无心,无心之人……和草木又有何异?
于是他们将她比作草木,将她比作顽石,更有甚者,还说她长成之后必将因渡不过心魔劫而坠入魔道。
就连魔族,也曾放言,说云锦合该是天生的魔种胚子,众所周知,魔族的成仙三劫中,情劫和心魔劫对他们而言,如同无物。
从小到大,这些甚嚣尘上的议论都不绝于耳,云锦杀了那些宣扬的魔族,却默认了人族口中对自己“无情无心,如同草木”的评说。
“可你我皆非草木,又怎知草木无心呢?”蔺尘风笑着摇头,手中扇柄从剑鞘上挪开,状似随意地敲了敲云锦的额头:“小锦,你看那里。”
他手中以玉作骨的扇柄在指腹间微旋,指向酒楼外一名挑着担子沿街吆喝贩卖的货郎。
云锦清冷的目光随之望过去,不明白师尊的用意,却已经下意识攥紧了剑柄。
剑修的剑,心念一动便可出鞘,世间万物,皆可一剑斩之。
可蔺尘风并非要她拔剑。
而是在云锦逐渐茫然的目光中,将一枚凡尘界使用的铜钱轻轻放在诛恶剑冰冷的剑鞘之上,温声道:“今日不必拔剑,为师只需你去寻那货郎,用这枚铜钱,自他的货担中,买一粒种子即可。”
买一粒种子?
云锦生而知之,并非愚笨之人,无论天赋还是悟性,同辈之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因此她隐约猜测到蔺尘风此举的用意。
看着楼下小徒弟清冷出尘的背影穿过来往行人,径直走到货郎跟前,在货郎怔愣的神色中伸手递出那枚铜钱,蔺尘风“唰”地一下展开手中折扇,原本洁白如新的扇面上缓缓浮现出一株小小的浅绿色嫩芽,转瞬即逝。
“小锦,成仙之路遥不可及,仙人劫难却近在眼前,人有七情,草木怎会无心?”
“世人皆道情关难渡,又怎知此情关非彼情关?”
“喜怒哀惧爱恶欲是情,生死耳目口鼻也是情,七情六欲,三魂七魄,皆囊括其中。”
蔺尘风用手肘抵着窗柩,垂眼笑看着下方仰头望向自己的小徒弟。
温和的语气在繁杂的声潮中依旧清晰,却又恍惚染上了几分意味深长:“将你手中棉籽种下,它何时有心,你便何时有情。”
“情关难渡,何不共渡?”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可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唯有云锦能听到他的声音。
当最后一句话说完,原本斜倚在二楼窗柩的蔺尘风也已不见了身影。
只剩下桌上两盏未曾饮尽的清茶,和一块灵气四溢流光溢彩的石头。
云锦并不在意蔺尘风的离去,反正他总是自由的,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随时都可乘风而去。
她只是在酒楼下,低头望着自己手中刚刚交易得来的一粒种子。
蔺尘风说,它是一粒棉籽。
蔺尘风还说,将棉籽种下,棉籽何时有心,她便何时有情。
“草木……也有心吗?”云锦轻声呢喃着,而后将这粒只花了一个铜板就买来的种子随意装进乾坤袋中。
既然这粒棉籽关乎自己的成仙路,那自然需要寻一处合适的位置将其栽种下去。
很快,原本站在酒楼门口,无意间吸引诸多暗中打量惊叹目光的女子也持剑离去,只留下诸多关于修士的议论遐想。
-
浮世大陆。
云锦在大陆中心,面无表情地望着被自己浸泡到灵泉之中的棉籽。
小小一粒,落水后便乖乖沉入水底,任由灵泉洗涤冲刷,它自佁然不动,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吸收起灵泉之中蕴含的充沛灵气和生机。
云锦看着它,在心中暗自估算这粒棉籽吸收灵气的速度,而后得出以下结论:不出三日,棉籽必能萌芽。
于是云锦用诛恶剑在灵泉附近刻下一道道剑痕,以此结为剑阵。
以她如今冠绝整个修真界的实力,加之她对剑道的领悟,就算是浮世大陆上诸多登仙境的圣尊们,也绝不可能在不惊动她的前提下破开剑阵伤到灵泉中的那粒棉籽。
因此云锦很快离开。
人妖魔三族之间摩擦不断,战争从未停歇,作为人族年轻一辈的领头者,云锦除了闭关修炼,最常去最常做的,就是在人魔两族战场上斩杀所有敢冲向她的魔族。
她走得毫不犹豫,甚至不曾回过一次头。
也就没有看到自浮世大陆和天衍大陆之外悄然钻入的一抹流光。
两抹流光。
三抹流光……
直至一颗圆滚滚的光球慌里慌张的从天外坠落下来,循着指引啪嗒一下砸落在安静的泉水之中。
而此时,云锦认为绝无可能被破坏的剑阵,对于这些“流光”们的到来,却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在原本只有一粒棉籽的泉水中,又悄然出现了些别的东西。
比如一只变小后浑身湿漉漉,差点被泉水呛死不停扑腾着想要上岸的黑猫。
比如一只已经气势汹汹朝着棉籽冲过去,想要将其含在嘴里咬得嘎嘣脆的精致蜃兽。
再比如在蜃兽攻击时将棉籽完全包裹起来并分出一根枝条狠狠抽向蜃兽的金色母树。
以及一双黑漆漆的死气沉沉却又格外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珠。
和数根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细长丝线。
还有一颗圆溜溜的不停发着乱七八糟光芒的光球。
这些“外来者”们齐聚灵泉之中,又在那只小黑猫即将惊动灵泉外的剑阵时,骤然失去了踪影。
只有一颗圆溜溜的光球费力地滚到那粒棉籽身边,然后不断调整自己的身体参数,最后也似乎溶于灵泉之中,再也见不到任何踪影。
灵泉重归寂静。
那粒小小的棉籽还在努力吸取灵泉中的灵气和生机。
但如果云锦此时就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够发现,当下的棉籽和之前刚进入灵泉时,吸取灵气的效率根本不是同一个等级。
如同将棉籽拟人,那之前就是在大口大口吃饭,一副努力填饱了肚子就能够放下碗筷的模样。
可现在……大口吃饭变成了一口吞一碗,一碗接一碗,似乎永无止尽一般。
灵泉中灵气充沛,如果是之前的棉籽,哪怕在里面待上一年也不会使其枯竭。
可如今,仅仅三天时间,当云锦走入剑阵,走到灵泉边时,即使冷心寡情淡漠镇定如她,也不由对着眼前的画面陷入了一时的愕然。
三天前还灵气充沛的灵泉,整个浮世大陆都难得一见的灵泉,开放后足以引得几大宗门世家争抢得头破血流的灵泉……枯了。
是真的枯了。
别说是满泉能化为实质的充沛灵气,就连泉中那一汪承载灵气的泉水都没了踪影。
云锦现在所见的,就是一个干涸枯竭的池子,就连号称百年不绝的泉眼都干涸到迸裂了。
云锦:“……”
她将目光缓缓移向那枚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泉眼之中,堵在那里占据最后一点泉水一动不动的小小棉籽。
在她打量探究的目光中,棉籽仍旧和三天前一样,乖巧安静地落在那里,好像从没偷偷移动过,更没有将泉中灵气和泉水都消耗一空。
明明只是一粒棉籽,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懵懂的无辜。
云锦反手拔剑,诛恶剑出鞘,剑尖直指泉眼处的那颗棉籽。
藏起来偷偷观察的云空见状吓得机械心脏都跟着颤了颤。
云锦这一剑下去,棉棉别说身体了,刚刚修补得零零碎碎的灵魂都得完蛋!
它都已经做好要冲出去帮棉棉挡住这一剑的准备了,可下一秒,却只有一道剑气慢悠悠飘过去,将赖在泉眼不走的棉籽给撬动起来,托着它回到了云锦身边。
云锦将棉籽托在掌心之中。
重量和三天前毫无变化。
就连棉籽上所有的细微之处,都和三天前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是说:它喝空了灵泉水,却没有任何要发芽的迹象。
云锦握着剑柄的左手微顿,而后捏了一个法诀,很快联通了不知道在哪里“流浪”的蔺尘风。
“您给我的棉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云锦开口直言,眉眼沉冷。
蔺尘风疑惑回问:“你不都说了是棉籽吗?难道它异变成了别的东西?比如一颗蛋??”
“……”短暂沉默片刻,云锦侧身让出身后枯涸的灵泉,平静道:“您觉得我需要多少天材地宝才能供它发芽?”
蔺尘风看看枯涸的灵泉,又看看云锦手心里毫无变化的棉籽,最后再看小徒弟冷冰冰的神色,竟也在一瞬间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当中。
半晌,他才试探着解释:“如果我说,为师也不曾料到它会如此能吃,你信吗?”
云锦毫不犹豫地掐断法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