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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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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城市是刚硬的、棱角分明的。宁悦用车里的风衣裹着自己,先从幼儿园把子渊接出来。到了医院里,子渊被留在帘子外面,几次好奇地想探头张望,却被护士挡住了。

刀子从腰侧滑过,留下一个深深的口子。医生说,幸好只是皮外伤,如果再偏左一点,就扎到内脏了。说这话的时候,医生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一眼宁悦,希望她能说些什么。可是,宁悦只是倒吸冷气,忍着痛,一只手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手机似乎接通了,宁悦说:“嗯,我在医院,没事的。哦,被警察带走了吗?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好的!没关系,以后再说吧,再见。”

宁悦挂了电话,伤口也包扎好了,她要了病历,带着子渊离开了医院。

宁悦没有直接去派出所,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家收拾东西。电梯里,子渊拉着宁悦的手问:“妈妈,爸爸又打你了吗?”

宁悦顿了顿,低头看了看儿子。她本想像过去一样蹲下来,与他齐平视线。可是才一动,伤口处便以剧痛提醒她,身体已不容许多余的动作。

子渊说:“有天晚上,爸爸把妈妈打哭了。早上我看到身上还有青的地方。”

宁悦摸摸子渊的头。原来连孩子都知道了,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掩饰啊!

她叹了口气:“如果爸爸妈妈必须分开,你愿意跟着谁呢?”

子渊一把抱住宁悦的大腿,带着哭声说:“我要妈妈,我不要你们离婚!”电梯门开了,子渊抬头看着宁悦,阳光照在那张稚嫩的脸上,“我去和爸爸讲,让他不要再打你了!爸爸最听我的了,好不好?”

宁悦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卓浩看着眼前专心看电视的小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默默地叹了口气,坐在小孩旁边,一起看起了《熊出没》。

胡子渊扭头看了一眼卓浩,冷冰冰地说:“你没机会当我爸爸的。”

卓浩哭笑不得,“我怎么就想当你爸爸了?”

胡子渊看着电视,一本正经地说:“奶奶说,接近我妈妈的男人都是坏蛋,想把我爸爸赶走,欺负我!”

卓浩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却想起一件事,带着那么一点的报复心,问胡子渊:“如果你爸爸欺负你妈妈,你向着谁?”

胡子渊说:“当然是妈妈!可是,他们不会离婚的!我爷爷说了,他们是夫妻,夫妻打架很正常!”

小孩气呼呼地抱起卓浩特地为他打开的ipad跑到一边,卓浩看着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光头强,想起了那天同样被吓坏的宁悦。

宁悦被胡成打了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卓浩。卓浩通过关系,在熟悉的地区帮她搞来介绍信,让她做了个伤情鉴定。在不惊动胡成的情况下,做了备案。

在卓浩的办公室里,惊魂未定的宁悦提了三个要求:第一,帮她找一把刀子,防身用。第二,告诉她,如果必须挨一刀,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挨刀对健康影响不大,流多长时间的血不至于晕倒?第三,教会她,如何才能看起来像是别人捅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撞上去的?

那时卓浩就觉得,宁悦有点太异想天开了。可是宁悦说,离婚是迟早的事。但是,家里的财政大权在婆婆手里,收入来源都是胡成掌握,所有的银行密码自己完全不知道,除了一张信用卡附卡,她没有任何经济上的支撑。一旦离婚,胡成让她分文不得简直太容易了!没有经济能力,没有财力支撑,再加上胡成和他父母的强势,她根本没把握获得孩子的抚养权。她能做的就是让胡成有一个钱也弥补不了的污点。

那时,卓浩问她什么是钱也弥补不了的污点?宁悦低头不语。良久才说,也许那并不现实。卓浩见她伤心,没有追问。

现在卓浩明白了:这个污点,就是暴力。也许是胡成施暴,提醒了宁悦。让她发现了这个方法,也许从更早之前,宁悦本质上就有暴力自伤解决问题的因子,今天宁悦用自己的血,把胡成污染!

曾经家庭暴力,再加上众目睽睽之下的持刀伤害。这样一个男人,正常的法官都不会把孩子判给他,哪怕他再有钱!甚至如果可以,宁悦可以申请禁止胡成靠近她和孩子!就算宁悦搜集的那些胡成投资和收入的来源最后被法官否认,只要能留下孩子,宁悦已经满足了。

报案,做笔录,去做伤情鉴定,等到宁悦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秦灿陪着她走出来,站在路边,忍不住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默然无语。他本来是觉得愤怒的,一种被人算计的愤怒,一种不被信任的悲伤,一种难以名状的失望。可是他扭头看着宁悦苍白的脸色,秦灿说不出口。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如果别的人还能责备宁悦不去找人帮忙,秦灿不能。他太知道这样状态的女人,是不可能获得多少有价值的帮助的!因为,如果可以的话,他母亲当年也不会那么狼狈,甚至也许他后来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秦灿有些出神地想着,愤怒悲伤失望在往事的冲刷下,慢慢变成一种期待。他再次低头看着宁悦,眼神明显带了一种热切——是的,宛如重回当年的时光,他的母亲不再那么狼狈地离开,不再说走就走,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出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宁悦茫然地看了看铁灰色的夜空,“离婚吧!我希望请慕晓慕律师做我的代理人。”

秦灿点头答应:“我马上联系她。你的事,我早就和她提过。她也说过只要你同意,愿意为你代理。不过,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既然那么不舒服,你为什么不离婚呢?就算是为了孩子,你是律师,至少应该知道,你是不可能净身出户的。只要你坚持,胡成不可能一分都不给你的!”虽然接受,但秦灿还是不能真的理解宁悦的做法。何至于如此血腥呢?何至于如此艰难呢?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呢?

宁悦笑了笑,似乎秦灿问了个很幼稚的问题。但她只是说:“他的确不可能一分都不给我,但是给我多少,却由他做主。可以是钱,也可以是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的抚养权。”

“你是妈妈,孩子那么小,胡成又有身家,交给你抚养,他支付抚养费,完全合理啊!”

“合理的未必是可行的。他们胡家人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好聚好散这个词。离婚,是对他们最大的背叛。怎么可能把孩子放心地交给一个‘叛徒’抚养?更何况,他们认为孩子是胡家人,我这个外人没资格带走孩子的。而且,若是把孩子被留在胡家,那今后我在孩子心里的记忆恐怕就会被抹掉吧?”宁悦无奈地笑笑,“对一个当妈的女人来说,失去爱情或者丈夫的时候,还可以有孩子表明自己在世上被人需要着。可是,如果连孩子都抛弃你了,那真是……”宁悦顿住了。不是她无法表述,而是这样的情景于她而言太过残忍,即使想一想都觉得无法忍受!

她摇了摇头,带着点自嘲地说:“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会觉得自己很失败。那种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失败。”

秦灿脑子嗡的一下空白了!“生无可恋”四个字直接闯入他的脑海,顶替了宁悦的话!

生无可恋,所以才会放弃,对吗?

秦灿闭上眼:不是的!如果生无可恋,为什么要留下那么多信,让爸爸定期寄给我,装作你还活在世上的样子?你分明还留恋着,还顾虑着,还担心着!根本不是宁悦说的这个样子!你没有生无可恋,你不是因为我选择回到父亲那里才自杀的。对,不是因为我的选择,跟我没关系。你只是压力太大了,生活太失败了,打败你的是生活,让你失去求生意志的是社会的歧视。

秦灿慢慢睁开眼,眼前的黑色在微微旋转,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自己说:“你大概不会说胡成的坏话吧?”

宁悦摇头:“他是他的父亲,如果我把他说的很坏,胡子渊会觉得自卑,会困惑,对孩子的影响不好。”

秦灿听见声音不受控制地从自己的嘴里跑出来:“我妈也从没说过我爸的坏话,她说我爸是世界上最好最优秀的男人,足以做我的父亲。”

宁悦没有察觉秦灿的异样:“越是爱孩子的妈妈,就越不肯讲爸爸的坏话。”

秦灿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宁悦担心着子渊,问秦灿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宁悦去接子渊的时候,孩子已经抱着ipad睡着了。卓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儿有点事就忘了,让他看了那么久,不好意思!”

宁悦摆摆手:“难为你了。现在的小孩已经不是一本书就能打发的了,别说你,就连我没有ipad的时候,也不好打发他。”

见宁悦没有怪他,卓浩松了口气,然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除了打官司离婚争取孩子的抚养权,这段时间你怎么办?”

宁悦眨眨眼,“家是不能回了。胡成现在只是扰乱社会治安,行政拘留十五天。但是我估计孩子爷爷正满世界找我,找孩子。胡成也有一些朋友,能帮助他。我不想这么早让他知道孩子在哪里。”

“你父母留给你的房子早就被你卖了,那你能住哪里呢?”

宁悦捂住额头,摇了摇:“今天事情很突然,我也没想那么周全。也许租个房子?我得先找个宾馆住下。”

卓浩双手按住有点慌的宁悦,“算了,你要不介意,就住我这里吧!”

宁悦摇头:“我们住这里?那你住哪里?”

卓浩的房子是一套一居室,典型的单身汉房间,能吃能住能遮风避雨,别的都不讲究,也没有多余的。

卓浩笑了:“我住办公室。你别忘了,我这工作,在办公室的时间可比家里的长。说实话,办公室的床比家里的都舒服。”

宁悦去过卓浩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里间的确可以休息。想想不过是临时住两天,等自己找到合适的出租屋,很快就会搬出去,宁悦也就不再推辞。

看宁悦答应了,卓浩松了口气,开玩笑地说:“你放心,我这里虽然简陋,不过安全设施好。万一真有人骚扰你,你还是能挺到我来的。”

宁悦却是一怔,颇为勉强地笑了笑。

孩子,她是先下手为强抢过来了。那么接下来呢?

这场官司会打多久,胡家人会纠缠到什么程度?即使拿到抚养权,胡家人会尊重判决,心甘情愿地放弃吗?手机亮了又灭了,数不清的未接来电,还有微信图标右上角不断增加的未读信息的数字,胡成爸应该在找她吧?胡成妈还在医院里,她知道了吗?胡成现在是不是恨死自己了?他会怎样反击呢?最后,这一切的一切,又该怎样和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解释呢?

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宁悦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儿子,满腹心事难以入眠。

睡意迷蒙时,她仿佛又回到了派出所。一脚踏进门槛,就听到胡成的咆哮:“宁悦!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宁悦转头去看胡成,他被铐在暖气片上,涨红了脸,努力地想站起来,却只能半弯着腰,嘶吼着。

宁悦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新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厚实的绷带硬硬的撑住。然后就听到胡成大喊:“你不就是想离婚吗!我告诉你,你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个子!儿子也不会跟你,我掐死他,也不会交给你!”

宁悦本已拿起笔,准备签字。听到这句话,放下了笔,走到胡成面前。有个女警一下子站起来,喊着:“干什么!”

宁悦没理她,对胡成认真地说:“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信不信我让你爸你妈都去陪葬!还有你,千刀万剐我都可以做到!”

她和胡成互相瞪着,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们现在早就下地狱几百次了。

最后胡成咬着牙狞笑:“你要想,也得能啊!就凭你?你要有这本事,早干吗去了?装什么狗屁大度,还不是想着多占点我的钱,多享受享受我给你的生活!是我养着你,是我供着你,是我让你天天闲着养尊处优!你这个贱人,不说谢谢我,还处处算计我,你对得起我吗!”

“所以,我是占了你的便宜了?我还得感谢你呢?”宁悦咬牙切齿地转身去做笔录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还有任何为了孩子的犹豫,那么从此而后,她对胡成已经没有任何留恋!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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